印尼国企部长托希尔在接受财新采访时表示，希望为印尼国企引入高质量的国际战略合作伙伴，领导印尼国企成为全球市场上的主要竞争者
在雅加达，印度尼西亚国有企业部（下称“国企部”）的官员掏出手机，在谷歌上搜了搜：“是的，就是他，我们想和他交流一下。”
手机屏幕上弹出了中国中化控股原党组书记、董事长宁高宁的照片。宁高宁还曾执掌中国国企华润集团和中粮集团，其间推动多项改革和并购交易。这也是印尼国企部当下亟待借镜的经验。
佐科政府自2014年上台以来，在印尼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基础设施大建设，迄今为止取得成功的关键是对国有企业实施了改革。然而，国有企业的目标是改善人民福利而非利润最大化，它们需要政府持续注资来存续和发展，每年政府的拨款高达数十亿美元，这大幅增加了国库的负担。
2019年，在佐科的第二任期，他起用了新的国企部长艾瑞克•托希尔（Erick Thohir）。这位意气风发的年轻部长上任后，大刀阔斧地分三阶段推进改革，包括通过深入的绩效管理加强财务监控，改善国企良好治理基础；基于供应链联系和行业共性建立国有企业集群，增加协同效应；通过重组改善国有企业的构成，实现合并和精简等。
改革颇有成效，印尼的国企数量从2020年的142家被整合为现在的41家。在最新制定的“2024—2034年路线图”中，国企将进一步被整合成30家，在银行、电信和媒体行业、能源、旅游及支援服务等12个集群中运营。
根据印尼国企部提供的最新数据，印尼国有企业2022年未经审计的总资产为6270亿美元，综合收入增长到1757亿美元，净利润为204亿美元，分红为53.5亿美元。
但对于这些数字，托希尔显然并不太满意。53岁的托希尔充满活力和“野心”，本身是一名传媒和体育领域的成功商人，目前还担任印尼足协主席。2019年，托希尔曾任佐科竞选团队主席，佐科连任成功后，被委任为国企部长。上任以来，托希尔一方面在国企部雷厉风行地推进改革，另一方面也大力铲除国有企业的腐败。
“我们希望通过改革令印尼国企更加国际化。”今年6月底，托希尔在中国香港的金融区远东金融中心接受了财新专访。
当前国企改革的第三阶段——重塑和创新，目标是创造机会与战略伙伴开展更多合作。这也是此次他来香港的目的之一。在采访中，托希尔强调最多的一个词是“开放”。他希望可以为印尼国企引入高质量的国际战略合作伙伴，领导印尼国企成为全球市场上的主要竞争者。“我们的世界500强企业还是太少。”
印尼拥有庞大且年轻的人口和丰富的自然资源，近两年成为东盟市场的“明星”，资本市场也异常活跃。根据金融市场平台Dealogic提供的数据，截至7月10日，印尼今年的IPO（首次公开募股）市场累计集资额达29亿美元，在全球排名第四。在亚洲，它是仅次于中国内地A股市场的第二大IPO市场，甚至超越中国香港。
“佐科政府在推动国有资产整合的同时，也在推动国有资产上市。从长远来看，公开上市将有望提升这些公司的治理和透明度。”Dealogic亚洲股票资本市场董事Perris Lee向财新指出，印尼今年在全球IPO市场中崛起的原因有很多，在大宗商品价格仍处于高位之际，佐科总统一直致力于将国有大宗商品资产货币化，在明年选举之前完成这些交易具有战略意义。
不过，尽管国企改革热火朝天，资本市场朝气蓬勃，但印尼大选临近，届时政策是否具有持续性，一切都有待观察。
国企在经济中长期扮演重要角色，既要确保业务增长、做好风险管理，同时也要兼顾公共利益，扮演价值创造者和发展代理人的双重角色。印尼也不例外。亚洲开发银行（ADB）2022年报告显示，2019年印尼国企资产价值占该国GDP（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超过56.2%，低于1990年约占GDP的90%，但高于2010年占GDP 36%的低谷。
国企对于印尼发展基础设施至关重要，印尼政府每年向国企注资数十亿美元，以期振兴经济。然而，印尼国企的绩效面临各种制约因素。这促使佐科政府下决心对国企实施改革并寄予厚望。
来自印尼国企部和ADB的数据显示，截至2019年，114家印尼国有企业中有43家未能达到最低财务可行性要求，即净资产收益率（ROE）至少达到新兴市场公司行业平均水平的一半；不过，上市国有企业的净资产收益率优于其他国有企业（约10个百分点的差异）。此外，大量国有企业还存在业务和价值链相互重叠、业务和财务管理不善、人员配置和人力资本缺乏相应标准等问题。
2019年获得连任的佐科，组建了第二任期（2019—2024年）的新内阁。这届内阁纳入年轻的专业人士，被称为“前进型内阁”。一头茂密黑发的托希尔，时年49岁。他是印尼的商界领袖，在佐科连任后被任命为国有企业部长。在此之前，托希尔领导多家媒体公司、体育俱乐部。更令人注目的，是托希尔显赫的家庭背景——他的父亲泰迪•托希尔（Teddy Thohir）创办的TNT集团，涉足自然资源、房地产、汽车、媒体、餐饮等多个领域；他的哥哥加里波第•托希尔（Garibaldi Thohir）是印尼产量第二大、市值最大的煤矿公司阿达罗能源公司（Adaro Energy）的首席执行官兼重要股东，在“2023年印尼福布斯排行榜”上居第十五位。
托希尔出任部长后，积极推动一系列国企改革，包括基于供应链联系和行业共性建立国有企业集群，增加协同效应通过重组改善国有企业的构成，实现合并和精简等。目前致力于创造机会与战略伙伴开展更多合作，使印尼的国有企业更具包容性。
“印尼政府的政策是开放市场。同时，由于全球经济存在不确定性，印尼希望成为修复供应链的主要力量。”托希尔在香港接受财新专访说。印尼拥有全球最大的镍储量，政府希望将国内的大宗商品资产货币化，同时将印尼打造成全球电动汽车供应链中心。在这个过程中，国企不仅大有可为，也可以走向国际化。
印尼国有企业是开国总统苏加诺时代建立的混合经济产物。在经军政政变上台的苏哈托领导下，许多国企成为苏哈托及其亲信的“现金奶牛”。以托希尔为代表的印尼“70后”上层精英，成长于新秩序政权时期，在苏哈托倒台后，于商业上取得巨大的成就。而对致力于“拼经济”的佐科而言，获得富有经验和资本的企业家支持，同样至关重要。从某种角度而言，佐科起用的少壮派企业家，也代表了任内印尼政坛的新风向：年轻、专业、具备国际视野。一个例证是，在2022年印尼巴厘岛举行的二十国集团领导人峰会（G20）上，几乎印尼所有的部长都可以熟练地用英文与外界直接交流；与此同时，他们向财新透露都在积极学习中文，希望也抓住中国的机遇。
托希尔在国企部的左右手，分管能源、医疗等领域的第一副部长Pahala Nugraha Mansury和分管基建、旅游等领域的第二副部长Kartika Wirjoatmodjo同样是“70后”，都曾在海外留学，有着非常丰富的金融和企业领导经验。2022年，托希尔任命48岁的Rabin Indrajad Hattari为国有企业部秘书。他是该部门史上最年轻的秘书，不但是美国乔治梅森大学（George Mason University）经济学博士，还曾先后在亚洲开发银行、世界银行、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国际性机构工作。Hattari很坦诚，他告诉财新，期待印尼可以复制中国的成功经验，也希望印尼的国企能够在经济效益和公共利益之间达成平衡，“但这需要在规模和速度两方面都有所提升”。
在过去几年中，通过合并价值链和商业模式相似的小型国有企业等方式，印尼国企已从2020年的142家缩减到现在的41家。在今年2月题为“印尼2023年成长和强大”的新闻发布会上，托希尔提到，还计划将国有企业规模缩小到12个集群、30家企业。不过，在采访中，托希尔也强调“国企部不会垄断一切”，不会挤占私营企业的空间。
托希尔将国企视为国家经济堡垒，以便在发生重大事件时能够进行干预。他以新冠疫情为例说：“谁能购买疫苗并免费提供给民众？这些都是国企在运作。”但他强调，印尼是开放市场和民主国家，政府愿意与私营企业合作，在疫后修复全球供应链方面可以大展拳脚。
“印尼国企是历史遗留的产物，很多国企规模太小，没有议价和盈利能力。”马来亚银行证券研究主管Jeffrosenberg Chen Lim向财新指出，印尼国企改革有起有落，近期对国企的整合有利于加强资本结构、降低资金成本、减少对国家预算的依赖，同时有利于集中决策、加快各类项目的执行速度。
 |
这一系列国企改革，直接和间接改善了当地民众的福祉，加快了基础设施的发展，并加强了供应链和提高了生活质量。与此同时，国有企业参与市场竞争，改善财务绩效，并试图重塑为全球参与者。因为托希尔的改革，2022年11月亚洲开发银行新批准5亿美元贷款，以继续支持和鼓励印尼国企部改革和开展转型工作。此外，不仅亚洲开发银行，德国复兴信贷银行也将以3亿欧元的贷款参与共同融资。
为确保国企改革转型的可持续性，在继“2020—2024年路线图”之后，国企部又制定了“2024—2034年路线图”。该路线图除了继续整合国企，主要目标之一是使国企部成为推动印尼到2045年成为高收入国家目标的主要参与者。
在雅加达市区的萨里娜商场，我们与印尼国企部第二副部长Kartika Wirjoatmodjo见面。萨里娜大厦落成于1966年，是印度尼西亚第一家百货商店，最近翻新重建再度成为展示印尼的窗口。
萨里娜商场1楼售卖具有印尼民族特色的文创品，14楼为InJourney的办公室。InJourney是国企部的整合“代表作”，2021年整合了航空、酒店、旅游服务等多家国企，组成国有控股公司，以促进旅游经济复苏。这家国企是Kartika Wirjoatmodjo的主管领域。
在采访中，托希尔也提到InJourney这个案例。他指出，自己目前关注三件事：第一，透明、良好的公司治理；第二，股权融资；第三，通过合作，寻找战略伙伴，而非财务投资者。“我们对任何合作伙伴都持有开放的态度——中国也好、印度也好，今年我们还和迪拜当局谈了合作。此外，我们认为通过国企上市可以增强公司管治和透明度，提升外国投资人的合作意愿。”托希尔说。
托希尔此次来中国香港是出席印尼股份有限公司（Indonesia Incorporated）的揭幕仪式。Indonesia Incorporated为印尼国有企业联合办事处，其目标正是将印尼的国有企业推向全球，有些类似招商引资的平台。办事处设在香港远东金融中心，这里也是印度国家银行（BNI）香港分行所在地。除香港外，该项目还计划在迪拜、伦敦、纽约和新加坡开设办事处。
“目前，印尼只有少数企业成为全球顶级企业，我们希望借由香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的作用，提升印尼企业在国际市场的竞争力，帮助它们成为全球性‘玩家’。”托希尔说。
据财新了解，香港的一家大型综合性企业正在与印尼国企洽谈健康医疗领域的合作，拟大举投资印尼当地医院。
尽管托希尔不愿透露、评论交易，但他指出：“人们说起印尼总会联想到资源、能源的投资，但我们其实也需要其他领域的合作伙伴。”
印尼拥有世界上最大的镍储量，而镍是动力电池重要的金属原材料。目前多家中国企业都是印尼国企的合作伙伴，其中当数宁德时代最大，它很早就布局当地市场。最新的合作是：2022年11月的G20峰会期间，印尼主权财富基金——印尼投资局公布，与宁德时代、招银国际共同成立一个绿色电动车基金，规模约为20亿美元。
此外，2022年4月，宁德时代控股子公司广东邦普下属公司普勤时代，与印尼国企PT AnekaTambang（ANTAM）和PT Industri Baterai Indonesia（IBI）签署三方协议，共同打造包括镍矿开采和冶炼、电池材料、电池制造和电池回收等在内的动力电池产业链项目，投资总金额不超过60亿美元。
ANTAM是印尼上市的国有矿业公司，IBI也是国企，后者是由四家国企共同出资组建，用于投资电池生产。国企部第一副部长Pahala Nugraha Mansury如同老练的销售人员，不遗余力地向我们“推销”ANTAM，希望这些国企可以“走出印尼，更为国际化”。
按照托希尔的说法，目前有67个国家希望在电动车和电池产业与印尼合作。至于如何挑选合作伙伴，托希尔指出，印尼是开放市场，最重要的衡量标准之一是能否为当地民众创造就业机会。此外，“我们不想以价格为基础来扼杀竞争，我们希望通过竞争创造新的价值”。
此外，托希尔也提及国企上市不仅可以促进企业在公司管治方面的改革，也可以借助资本市场融资和并购重组做大做强。
德勤的数据显示，按照集资额衡量，今年上半年，印尼是全球第四大新股上市公司市场，排在前三位的是中国内地、美国和阿联酋；在IPO数量方面，印尼总共有40多起IPO交易，其中包括镍矿企业PT Trimegah Bangun Persada Tbk的上市，筹集了约6.83亿美元；电池材料公司PT Merdeka Battery Materials Tbk筹集了约6.27亿美元；地热发电厂运营商PT Pertamina Geothermal EnergyTbk筹集了约5.94亿美元，以及电动汽车批发商PT VKTR Teknologi Mobilitas Tbk筹集了约5800万美元。
不过，这些都是在印尼本土的资本市场，托希尔的“野心”在海外，“我们鼓励印尼的国企去海外上市”。海外上市的一种操作方式是“双重上市”。事实上，今年初，印尼证券交易所（IDX）与香港交易所互动频密。印尼证券交易所的多位高层今年2月在香港接受财新访问时说，印尼证券交易所与香港交易所将共同推进上市公司在两家交易所实现“双重挂牌”（dual listing）。除了双重上市，双方商谈中的另一项重要合作是，在香港交易所上市投资于印尼市场的证券产品，目前ETF（交易型开放式指数基金）在考虑当中。
印尼证券交易所分设主板、开发板、加速板、新经济板四大板块，其中新经济板是印尼市场改革后，在2021年新推出的板块。印尼证券交易所与香港交易所商谈双重上市的架构中，目前考虑将主板和新经济板的上市公司纳入。“若合作落实，香港和中国内地投资者最感兴趣的印尼公司将首先在香港交易所上市。”印尼证券交易所业务发展总监Jeffery Hendrik向财新说。
今年1月，香港财政司司长陈茂波在出席瑞士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年会期间，曾与印尼投资部长Bahlil Lahadalia会面，会后陈茂波也指出，香港可以成为印尼企业第二上市地。
除香港外，印尼还与新加坡、马来西亚、韩国、英国当局在探讨双重上市的可能性。
“下半年预计还将有国企在雅加达上市，因为印尼受益于国企上市，以减少对政府预算的依赖。”美国资产管理公司富兰克林邓普顿新兴市场权益部执行董事Swati Chopra向财新表示，印尼拥有全球最大的镍储量，其融入全球电动汽车供应链的“雄心”，增加了投资人对于当地企业的兴趣，“在资本市场，我们看到散户投资者的参与度在提升，外资流入也在增加，印尼在新兴市场投资中的国家权重也有所提高”。
本文转自于 财新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