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教老师和家长,被形式主义压垮
手指在屏幕上下滑动,勾选出数十张照片,确保照片中的人物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遗漏任何一个孩子,再写个四五十字的说明,上传。一条“班级圈”发布。
这是珠海市一公立幼儿园教师杨妮妮的每日任务:上传照片并加以文字说明,让家长们知道孩子一天的活动。类似的工作还有很多,都与备课、教学,甚至是孩子无关。
“我觉得老师的重点应该是放在孩子身上,但是我根本没有时间去认真地观察他们,真的没有时间。”杨妮妮说。
今年,她负责带一个30人的中班,另有一个配班老师、生活保育员辅助。每天,她大半的时间都泡在“孩子堆”里,可是,她无法确保能跟所有孩子都单独说上一句话。
她觉得自己更像是陷在各种教案、记录和资料堆中,“有开不完的会,做不完的资料,写不完的教案,加不完的班”。
比如,一周两个班的本课程教案,还有健康教案、安全教案、音乐教案;又如家访记录、观察记录、安全培训记录、教学培训记录等,部分记录要拍照,必须把表格填满。翻开资料,“列出来的目录大概就有两页word文档那么多”,后面再跟着一长串“正文”。
这是许多幼儿园的真实写照。剥开光鲜亮丽的外壳,内里的教师们不是忙着拍照、写记录、整理资料等留下“痕迹”,就是浸泡在各式各样的主题活动和环创(环境创意设计)里,迎合外界、伪造痕迹,做着于儿童无益的形式化工作。
曾经向往的“育人”工作,成为数不尽的形式任务中最微小的一环。“每天的工作大部分都是形式主义”,服务于检查,又为了取悦家长,扩大幼儿园的影响力。
老师们疲于应对的另一边,家长更苦不堪言。
01
“仪式感”
9月,胡钰所在的普惠性幼儿园排了六个主题活动——开学季、中秋节、爱牙日、秋分、国庆节、安全演习。
以国庆节为契机展开的系列活动,细化为唱歌、做手工、画画、办party等形式,从当月19日一直持续到29日,穿插在日常教学中。
及至10月,等待胡钰的是重阳节、秋季农庄采摘、防拐骗安全演习、民族美食活动。再到今年剩下的两个月,“每个月至少四个活动,一周一个”。
德国儿童心理专家梅兰妮·格列瑟在《孩子需要家庭仪式感》一书中提到:仪式能给予孩子安全感、安定感和信赖感,促进孩子独立,赋予强健人格,给予秩序和方向。
节日活动天然被赋予“仪式感”。融入象征性元素的节日活动,与孩子形成情感链接,传递乐趣和期盼。然而,很多活动仅仅是营造“热闹”,无内涵和延伸。
接受采访那天下午,胡钰刚和家长们拍摄完手势舞。一同被喊来当“演员”的还有小班的孩子。他们笨拙地变化手部动作,“孩子不会跳,就为了录那一个视频,坐在太阳底下将近半个小时。”她觉得这些活动更像是“面子工程”,只为宣传。
事实上,不少幼儿园陷入了一门心思搞活动的“怪圈”。“来幼儿园之前,都不知道有这么多的节日和活动。”杨妮妮说。入行两年,她已经策划组织过不少幼儿园活动。
不同的主题活动对应不同的内容和形式。杨妮妮往往需要提前两周开始策划方案,“精确到每一个人做什么事情”。之后再忙着给教室、走廊、楼道挂上气球、彩纸等装饰。遇上大型节日活动,还得做一个大型的公共环创,得符合节日特色、凸显主题。
一切准备就绪,拉上孩子们踏上打造好的“舞台”,留下照片和视频。之后再把这些“记忆”塞进推文及宣传视频中。
许多活动流于形式,止于热闹。有时,上一个节日刚过不久,教师们又得把东西全部撤下,着手准备新的活动材料。匆匆忙忙留下影像,似乎就算“体验”过。
不同幼儿园关注的节日略有差异。至于过什么节日,“主要看领导心情”。
reila所在的公立幼儿园,每年必过“二十四节气”。但在黑龙江,“雨水”节气首日不见雨、反迎“寒潮”,“春分”时节仍见雪、无春天迹象等情况时有出现。她只能一遍遍和学生解释。
最终,不同的节气均沦为“做手工节”。reila不止一次想象,“等这些孩子长大,会不会一提起节气,就想到‘重生之我在幼儿园做手工’呢?”
02
儿童痕迹
在幼儿园,手工并非儿童专属,教师们也忙着捡卡纸、涂颜料。
当下,幼儿园刮起“环创”风。走进幼儿园,穿过走廊、楼梯,再到教室,用于环境创意设计的主题墙饰、玩具制作等,成为幼儿园的“标配”。
幼教行业流传着这么一句话:环境是孩子的第三位老师。环境是重要的教育资源,是教育理念的外化形式。然而,许多幼儿园里的环创“走样”,成了应付检查、接待来访参观或评审星级园的“手段”。
部分幼儿园追求环创精美度,教师们被反复要求修改环创。胡钰就职的幼儿园里,有一个班级被要求改了三遍环创,“因为园长不喜欢”。最后,该班级的教师辞职离开。
做环创成了迎合外界标准的被迫而为,不时还有评比活动,倒逼教师们“卷”入形式化环创工作。幼儿园默认的“环创”风气里,教师们难以抽身,只能在“填满墙面”和“创造美感”中挣扎。
但加班加点做出来的环创,往往又“是给大人看的”。杨妮妮所在的园所要求环创一学期一换,“有些老师为了让作品维持久一点,不让小朋友碰作品。”她觉得,教师们似乎只是“为了做环创而做环创”,孩子们看不懂,也不关注。
中国现代儿童教育之父陈鹤琴曾在书中提到:“环境的布置要通过儿童的大脑和双手。通过儿童的思想和双手所布置的环境,可使他对环境中的事物更加认识,也更加爱护。”
然而,不少幼儿园环境创设“其实都是老师在做”。杨妮妮看到,一些画技突出的孩子,会被教师拉去做环创。而这些孩子极易沦为赶工的“工具人”——无法随心所欲创造,只能在既定的框架内,画下教师想表达的内容。
这样的环创,即使由儿童“操刀”,实际上也没有儿童的视角和立场。
为呈现有儿童痕迹的环创,教师们绞尽脑汁,甚至直接编造儿童痕迹。“一些教师会让孩子写字,但孩子根本不会写那些字。老师就会先写一遍给小孩看,要么就老师用左手写。”杨妮妮说。如果孩子无法顺利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教师“会直接编”。
要留下儿童痕迹的任务还有很多。例如席卷幼儿园的“表征”和“倾听”风。
在学前教育领域,表征是儿童通过各种方式表达自己对世界的理解过程。《幼儿园保育教育质量评估指标》明确指出:重视幼儿通过绘画、讲述等方式对自己经历过的游戏、阅读图画书、观察等活动进行表达表征,教师能一对一倾听并真实记录幼儿的想法和体验。
绘画表征和倾听是最常见的组合:儿童画下自己在活动中的发现、思考和感受等,再通过这些符号和图像,一对一讲述给教师,由教师倾听并用文字记录下来。
在reila看来,画表征和倾听具有一定意义,如让孩子明白画面是一种记录方式,也让他们知道,绘画之后的语言讲述同样重要。
“并且画面和讲述是有关联的,一件事可以有两种互相关联的记录方式。”reila说,她会逐渐增加表征要求,如加上日期、天气状况等,“也让孩子们在书面层面上对生活有了更多更系统的认识”。
然而,不少幼儿园只追求形式上的“表征”,将其简单化为符号和图像的绘画记录。
reila所在的幼儿园要求儿童每天进行一次表征。她让孩子们自由选择表征形式,自愿绘画表征。“都知道表征并不只有绘画一种形式,但是我们拍照记录孩子们的搭建、角色游戏、语言,来检查的专家说这些不算。那到底什么算?”reila常对此疑惑。
在杨妮妮看来,频繁地绘画表征和教师记录像是一项硬性规定。儿童被提前被安排了任务,“今天发生了什么、有什么高兴事、在游戏中遇到了什么困难、怎么解决”,“想好”了再画下来。画完后,又一定要说出来。
时有孩子画完就忘,或是不知如何表达,看着纸上的符号和图像,愣是什么也说不出来。这种时候,教师则“帮儿童回忆”,引导他们吐出字句。实在讲不出什么,为完成任务教师又得胡编乱造。
最后,这些表征成果会被打印出来粘贴在墙上,成为领导的检查项目。课程结束,检查完毕,这些儿童看不懂的文字记录就被撤下。
03
下班,回家做作业
形式化任务压在教师身上,家长们也“难逃一劫”。
“你等我,我现在给娃交个作业,视频打卡。”采访时,李青青留下这句话便消失了。
之后的20分钟里,她盯着三岁半的儿子刷牙,边口头指导,边拍摄视频。洗漱完毕,再将视频导入剪辑软件,剪去多余的人声和画面,添加配乐,保存并发送到班级群。
李青青家在合肥,是一个小班孩子的母亲。自去年孩子进入幼儿园托班后,亲子作业便一个接一个“掉落”,除了视频打卡,还有“花式”手工。
比如,春天到了,捏个粘土捕捉春天;儿童节到了,做双纸鞋子感受世界;中秋节到了,做个月饼共度佳节;还有许多记不清的由头,做糖果屋,画海洋动物,做画片“让小动物走回家的路”,等等。只要有节日和活动,就可能跟着一个手工任务。
李青青不擅长手工。遇到手工作业,得上网搜教程,一步步跟着学。上回捕捉春天的粘土作业,孩子入睡后,她跟着视频现学、现捏,连续熬了三个晚上才完成。
除此之外,消防、禁毒等安全教育知识要刷视频,完成考核。不时,还要上传亲子结伴学习的照片。
“小孩上学了,真的非常多的事情。”体制内的丈夫忙得不可开交,带孩子的重任压在李青青身上。就这样,三十多岁的她全天候接龙、打卡,白天上班当“牛马”,晚上回家当画家、摄影师、手艺人。
长沙的妙琬厌恶源源不断的手工作业。去年,女儿入读当地一所公立幼儿园,妙琬才得知,当代家长得替孩子做作业。她纳闷:“我们80后、90后这一代,小时候自己做作业,从没有让家长帮忙,怎么现在我们还要帮小孩做作业?”
她想换一所事少的幼儿园。在业主群问了一圈,发现附近“所有的幼儿园都这样”,而家长们都已习惯。别无选择,只能照常入学。
“小朋友基本上没有能力做(手工作业),只能在旁边递一下材料,99.9%是大人在做。”在她看来,这些作业毫无价值,耗时又不能提升儿童的能力,甚至有些“超纲”。
妙琬不是没想过让孩子参与作业。但两三岁大的孩子静下来没一会儿,心思又飘到了别处。若真全程带上孩子,还得花心思盯着孩子,时间必定成倍增加,更划不来。
在她身边,很少家长直接用家里的废旧物品做手工作业。有家长直接上网买半成品材料,简单组合拼装就完工,还有家长直接找“代做”。她不想浪费这笔钱,只能自己代劳。
许多幼儿园作业得由家长代劳,老师们实际上“都心知肚明”。
杨妮妮不想给家长布置太多作业。“(老师)没什么好处,相反,可能作业多了还会被家长投诉”。
一些时候,教师们身不由己,“手工作业没办法,幼儿园要求的”。也有教师转嫁压力,“有的环创懒得做,丢给家长做”。
04
心底的“理想园”
从儿童传递到家长手中的作业,形式多样,也让家长们压力倍增。
妙琬和丈夫经营着一家快餐店。小店生意忙碌,夫妻俩早上七点上班,常在晚上九点才以后才下班。
每天的工作足够耗掉他们大部分力气。回到家,还得面对不擅长的手工作业,她只想“摆烂”。
妙琬也确实这么做了。她曾到幼儿园抗议,得到回复是不强制要求。她也就把作业抛到脑后,要么敷衍了事,要么直接不做。就这样过了一年。
直到一次运动会,教师在家长群里分享活动照片。她随手点开一张,发现那孩子手上拿着手摇花,往后再翻几张,每一个孩子手里都有手摇花。
她猛然想起,群里曾通知家长准备运动会的手摇花,但她忙忘了。人群中,只有女儿空着双手,耷拉着脸看上去“明显就不开心”。在别人都甩着手摇花时,女儿只能摇晃双手。
“如果所有小朋友都有,就她没有,她心里也不舒服。”妙琬的女儿性格内向,不喜欢上学。今年升上中班后,情况没有好转。时而女儿还会哭闹着不肯上学,胆子似乎也变小了。
她把希望寄托于“遵守规则”。即使不情愿,她还是踏入了手工赛道,希望用精美的手工增加孩子的关注度和自信心。“也是希望小孩尽快适应幼儿园环境,少一些抗拒,多一些自信。”
许多“卷”在赛道上的家长持有相同想法。李青青认为,精美的作业更容易让孩子得到教师的夸赞,从而增强孩子的上学积极性。更重要的是,她也不想成为教师眼中的“刺头”。担心孩子被穿“小鞋”,也担心孩子被“边缘化”。
其实,许多家长也理解教师。“现在的教育就是大人也累,小孩也累,老师也累。”李青青说。
另一边,是教师极低自我认同现状。杨妮妮觉得自己像保姆。家长把孩子往幼儿园一放,她帮忙穿衣、带娃,生怕家长转头就投诉。
她不止一次被家长投诉过。有一次,是因为给班里的特殊儿童穿衣服,因没按照家长要求,将马甲穿在了衣服最外层而被投诉。那一次,领导让她向家长道歉。似乎一旦出了问题,教师就得负全责,领导还会不时来一句,“你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说白了,教育行业就是服务业。”幼师工作得服务家长、孩子和领导。上班了,她就得咧开嘴角,遇上家长和孩子就笑。晨接和家长开放日,与其他教师站成两列迎接时,“服务”心理几近顶峰。而他们还会被指责,为何不跟幼儿园所有的孩子打招呼,“说我们像个僵尸一样站在那里”。杨妮妮说。
幼儿园教师总被要求热情开朗。要笑,不能拉着个脸,“感觉不能有自己的情绪”。
面对家长和孩子,北京的胡钰早已习惯套上热情开朗的假面。任教七年,她一点点被磨平棱角,失去鲜活,“整个人颓废又疲惫,时不时抑郁崩溃,下班后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今年,胡钰所在的幼儿园只招来两个小班,总共40人不到。按照以往,小班通常招收4个班,一个班至少25人。
她觉得,这所幼儿园或许也“离关门不远了”。园长将生源降低归结于出生率低,加大力度把幼儿园活动排得满满的。
胡钰产生了辞职的想法。她自认不是保姆型教师。面对不合理的要求和观点,她总是努力沟通,用自己的方式和专业理解,尽量让家长与之达成统一意见。
形式化任务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每天,她都在处理相似又繁琐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带完一波孩子又带一波,没有什么所谓的高光时刻”。她形容,那就像在捡散落一地的芝麻,一粒又一粒,逐渐开始厌烦。
胡钰计划在今年年底辞职,未来的去向并不清晰。但在她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理想园”。
在那所理想的幼儿园里,幼儿园是真正做教育的地方。园所的工作氛围温馨有爱,教师们凝聚成一团,发自内心的温柔。教师们有时间和精力,一步步认真观察孩子,引导孩子。
(应受访者要求,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转自于 新浪 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