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湘北 入局之后
在中国一众车圈大佬里,佟湘北的名字略显陌生。他是smart品牌全球公司CEO,但并不是smart的创始人——这个此前属于奔驰的全资子品牌,真正的灵感来源是一个名叫约翰·汤姆福德的奔驰工程师,这段历史甚至需要追溯到许多年前。
但就像李斌之于蔚来,李想之于理想,何小鹏之于小鹏,他们各自缔造着带有鲜明个人风格的汽车公司,甚至汽车帝国。像佟湘北这样「半路出家」被任命为一家知名品牌的掌门人,往往意味着要面对更严苛的审视。吉利和奔驰的大力支持,全球团队的步调协同,是优势,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第一个五年,smart完成了品牌全面焕新和全球业务布局,站在第二个五年的开端,佟湘北说好戏才刚刚开始,从局外到局内,压力,也是一种强大的动力。
失眠
整个2023年,佟湘北先生几乎没有过一次真正的、高质量的睡眠。
夜里失眠是常态,他已经掌握了利用碎片时间补觉的方法。大概每两三个星期,他会从杭州的公司回到北京的家,吃完午饭是难得的放松,「能趴一会儿」,就一个小时,「整个脑子就像放电一样」,每次醒来以后,就好像梦里已经用尽了力气,需要好一阵才能缓过神来。
其实从2022年开始,他就是这样过来的,思弦始终处于一种高度紧绷之中。
过往近30年里,他一直在汽车行业与制造打交道,建工厂、造车,把车造出世界一流的质量,这是他以前的专业。更多的时候,他站在充满厮杀的市场后面,或者说是「局外人」——做局外人的好处是,可以站在场域外面,更冷静地观察局势,做出判断。但现在不同了。成为smart品牌全球公司CEO后,他要更全面地掌管一个品牌,市场的推广、品牌相关的决策,甚至还有融资,这都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工作。
焦虑变得更具象,是在2022年年底,处在产能爬坡期的smart交付变慢,佟湘北决定,在媒体会上向用户们公开道歉。那时在社交媒体上搜索他的名字,弹出来的都是「佟湘北,将要带领smart去向何方」的质疑。
道歉的缘由,要追溯到2022年6月,那时smart第一款新车精灵#1上市,由于造型新颖、性能优越,上市之后,用户们反响热烈,接近30000个订单朝他们涌来。但赶上疫情、新工厂产能爬坡,半年过去,还有一些订单没有成功交付。而在此时,年关又即将迈过,12600元的新能源国补就要取消了,一时间,有部分友商决定,自掏腰包贴补。
那个时刻,佟湘北犹豫了。smart行政高级总监梁琳超记得,佟湘北先是同意了用户们退订,5000元的订金尽数返还,但是,关于要不要给出国补,他纠结了很久——那个时候,焕新的smart才成立3年多,刚开始卖第一款车,还需要考虑财务平衡的需求,这些都让决定变得更加困难,「但凡有闲暇的时候,都能看见他在反复推敲,给,有什么好处?不给,有什么后果?」
犹豫的结果比想象中更加严重。在没有得到有国补的答复之后,不少用户开始吐槽,smart甚至在App上线了一个「吐个槽吧」专区,来一一回应用户们的质疑。
如今,这最先打开佟湘北话匣子的话题,也是一个被他看作「最后悔的决定」。每个人都意识到,一年过去,这件事依然困扰着他——在讲述这件事时,他语速很快,每个细节都没有遗漏,就像是已经把这个过程在大脑里复盘过无数遍。
事实上,佟湘北并不是一个害怕失败,或者会因此纠结、痛苦的人。他的母亲是从前八一女篮的球员,他因此喜欢上打篮球,在另一家公司供职的时候,他带着刚组建的篮球队,去参加当地举办的企业联赛。那时,公司才100个人,好不容易拼凑出来10个队员,对手却是来自武警、公安、消防这样的强劲对手,他们身材健壮,打得也好,几千人的场馆里,佟湘北的队伍被打得稀里哗啦,一场球能落后30多分。
打到最后一节,甚至没人愿意再上场——强弱悬殊实在太大,队员们都觉得是一种羞辱。但佟湘北不愿意用这种姿态认输,「死也是站着死」。他开始在场「游说」年轻的同事们,「有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输完这把比赛?」最终,有另外4个伙伴站出来,大家一起打完全场。
面对问题,佟湘北是更有预见的。得知订单爆掉的那一夜,他其实已经一夜未眠,第二天,他召集所有人开会,相较于年轻下属们单纯的喜悦、自豪,「觉得做了很伟大的事情」,佟湘北面露担忧,警示大家:「不要盲目乐观,能够取得这样的成绩,跟smart自身的品牌底蕴相关,而非单纯是我们努力的成果。订单爆满,已经要高于我们的年产能了,一旦超过,会导致更加严重的问题。」在佟湘北的示意下,销售人员们很快调整了话术,提前告知了用户们这些潜在风险。
尽管交付慢、工厂爬坡困难,但因为这样的预见,他很快拉了一个线上日清会,每天晚上8点,雷打不动地开。这个会议里,除了佟湘北本人以外,有负责生产制造的两位副总裁,也有一线生产者,包括各环节部长、技术人员,讨论的问题会具体到零部件尺寸偏差,甚至油漆变色、起皮。
「下了一些笨功夫。」梁琳超觉得,但这无疑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弥合信息差。直到2023年3月,交付爬坡完成后,这个会议才变了频次,从每天都开,变成了每周两次。到最后,订单问题消除,股东方来工厂视察,都觉得满意。最后的成绩更足以让股东、员工们感觉到安心,产能迅速爬坡,smart在100天内累计交付了9212台。2023年,smart交付了近7万台新车。
但无论是及时有效的举措,还是不俗的成绩,都没有彻底缓解佟湘北内心的焦虑,他还是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友商们随时愿意给出国补,这意味着用最直接的价格作为筹码,来决定竞争的走势。在那之后,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先是2023年年初的特斯拉,降价到「创下最低历史价格纪录」,到当年3月,湖北东风通过政企补贴的形式,车价能降低9万元之多,暑期,老牌车企上汽大众、新势力代表蔚来等陆续加入战斗,行业龙头比亚迪一度推出10万元以内售价的新能源汽车。
不可否认的是,新能源汽车行业正在极速进步、成长,而此般形势的另一面,是标准的不断更迭,佟湘北和自己的品牌,如今都处在一个剧烈变动的时代:「大家都在蒙着眼睛狂奔,但是要往哪个方向跑,是不知道的,只知道你一定要快,你如果不够快,就会掉队,但是你跑的这个方向对不对?会不会摔到沟里?谁也不知道,大家都顾不上了,就是一定要快,跟上队伍,甚至超出别人。」
讲述这段的时候,赶上北京初雪,摄影棚外,只有一棵柿子树还有几分颜色,光秃秃的枝头,挂着橙红的果实。这一年,佟湘北总是睡不好觉,两侧的白发逐渐增多,而他所在的行业,也好像至今也没有尝过什么春天的滋味,当下,还有一个漫长的冬天要过。
入局
拍摄当天,佟湘北的妻子王丽也来了,丈夫履新之后,他们分隔两地,在一起的时间不可避免地减少,这是久违的相逢。
镜头拍不到的角落,王丽悄悄哭了。几天后,我们问起她流泪的原因,她才解释,自己一直知道丈夫失眠,尤其是交付困难那段时间,他总是睡不着觉,但直到那天丈夫说起,她才知道他失眠的真正原因,「原来那段时间,他在经历这么难的事情」。
很长一段时间里,佟湘北是一个能够把工作和生活完全分开的人,他不会把家人的照片摆上办公桌,同时也不会向家人们讲述工作上的状况。王丽眼里的佟湘北,是极具责任心的丈夫,他很少外露负面情绪,也没有过不顺心时向家人撒气的状况。相反,哪怕他回家已经疲惫到瘫倒,只要孩子提议,要爸爸陪他玩,佟湘北就会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履行父亲的职责。
佟湘北用职业经理人的素养来解释这一切。从1996年进入汽车行业起,他在一线做过机械工程师,先后在美国、中国和亚太地区工作过,给福特建造过多个整车装配基地,又在2015年进入吉利,后来建了坐落在张家口的领克工厂,主导了多个车型上市。在近30年的职业生涯里,他几乎已经站上了制造领域从业者所能达到的顶点,或者说,没有真正的困境。
一个坊间传闻是,吉利的一位领导,正是在走访时,偶然看见了佟湘北建的福特工厂,走了一圈,觉得很有水平,多方打听之后,才决定把他挖来。在领克建工厂时,佟湘北曾经问过把他挖来的领导:「你想让我建一个怎样的工厂?」对方回答:「起码要对标沃尔沃。」佟湘北听完的反应是松了一口气,觉得这并非是一个不可企及的目标。很快,他也证明了,他主导筹建的领克汽车张家口工厂,年产能超过20万台,被业内评价为新的工业生产范本。
也正是这样成功、专业的职业经理人经历,让佟湘北足够理性、稳定。遇到难题时,先于各种情绪的出现,佟湘北的大脑里会首先出现一个「紧急重要矩阵图」——这是美国前总统艾森豪威尔的创造,大大小小的突发状况,根据一条代表紧急性的横轴、一条代表重要性的竖轴,被自动划分进四个象限,优先级很快被明确,然后再被慢慢解决。在这个过程中,他常常会感觉有另一个自己被抽离出来,作为一个总是保持冷静的旁观者,不带任何情绪地寻找最合理路径。
直到被任命为smart全球CEO,佟湘北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了时刻沉浸在角色里的入局者。
角色的转变,来得有些突然。2019年初春的一天,正在和家人吃饭的佟湘北,突然接到电话,让他前往上海参加车展,集团领导会在那时找他谈话。那个瞬间,佟湘北其实已经有了预感,自己将去接受一个什么样的任务。
他是一个不喜欢重复性工作的人,新的身份能够让他面临全新的挑战,更重要的是,多年的工作经验,让他习惯了接受各种复杂的任命:「走出舒适区,不断面对陌生的挑战,是一个职业经理人需要具备的基本素质。」在饭桌上,相较于丈夫的冷静,妻子王丽成为那个流露出情绪的人,听到丈夫决定应答,她忍不住失落,因为类似的情境,她经历过太多次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份不轻松的顶级offer。它来自于车企里举重若轻的两个品牌,吉利和梅赛德斯-奔驰。2019年,为了应对新的汽车竞争趋势,双方一拍即合,各自拿出了27个亿,决定焕新奔驰旗下、已经有20余年历史的smart品牌。借此机会,奔驰能够进一步打入火热的中国电车市场,吉利则能通过smart在欧洲国家的品牌积累,加快全球化的道路。
钱有了,规划有了,就差把这件事彻底落实的人。这场商业合作,终于进入最关键一步——挑选一位合适的全球CEO。
出于两个大股东对品牌未来的规划,TA同时要懂汽车、懂技术、懂管理,有过和外企、海外市场打交道的经验,具备国际视野,最基本的,还得要过语言关。一层层标准筛选下来,时任领克品牌张家口工厂总经理、熟悉汽车供应链的佟湘北,成为最合适人选。
在吉利和梅赛德斯-奔驰双方股东方的大力支持下,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工作,2019年,smart品牌全球公司正式成立,一向隐藏在幕后的佟湘北现身,以smart全球CEO的身份开始被大众关注,他随之成为各方期待的焦点,再也无法置身之外。
行政高级总监梁琳超感受到这种水下的压强,是在一场董事会上。当时,smart的新车还没有上市,但已经确定了D2C直销代理商业模式,在欧洲,为了快速拓展,smart得以沿用奔驰的经销商体系,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在奔驰店里单独划出一块区域,售卖smart汽车,这意味着奔驰对smart的信任和期待。只是,在探讨新车型质量时,一位董事神情严肃:「你们造出来的车,是要和迈巴赫摆放在一起的。」
言下之意,就是smart的质量,必须要当得起、配得上。梁琳超说,从定位上来看,smart更偏向于新奢,如今品牌焕新从头开始,要对标造车领域天花板的存在,唯一的办法是更用心、更下功夫。
梁琳超感觉到,对于汽车,佟总「了解、敏感、要求高」。有一次,佟湘北和一位国际知名的合作伙伴谈生意,过程中需要试驾新车,备车这件事就交给了梁琳超负责。在合作伙伴来之前,佟湘北特意抽时间,自己去检查了一次,一启动车辆,他就意识到,这辆车是PP车(指试生产阶段的车),一些零部件和最终的产品形态有差异,随之要求把车换掉。
新的入局者,付出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是唯一筹码。2023年10月,佟湘北在欧洲开始了一段「特种兵」式的走访,在各个国家调研市场、追供应链。梁琳超说,佟湘北觉得,这是最快填补各方信息差、解决问题的方式。比如芯片,有的时候,欧洲供应商不缺芯片,但是并不知道中国企业所面临的竞争局势究竟如何,导致供货顺序有偏差,佟湘北干脆就自己跟供应商谈,表达了需求,也展现了诚意,效果往往比一层层传递信息来得及时、迅速。
王丽成为最先察觉到佟湘北转变的人。丈夫成为CEO之后,最大的区别就是比以前更忙了。在张家口的时候,他还能抽出时间陪家人,下班就开2个小时的车回家,但现在,丈夫即便回到家,也是在工作。就在这个周末,孩子生了病,佟湘北白天抽空陪伴,晚上还是如期飞往澳大利亚。
从前,佟湘北总能忙里偷闲,找到安放压力的方法。他喜欢攀岩,尤其喜欢快撑不住、要掉下来的那几秒时间,那时他感觉紧张、刺激,大脑彻底地放空,像拔了插头的电脑,瞬间宕机,然后一身轻松。但这两年,他没时间再去,「大脑24小时都在运作,没有停止运转的时刻」。
只有少数的几分钟,属于佟湘北自己。比如,路过一些运动商店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走进去买一双攀岩鞋,放在后备箱里,但直到鞋底的橡胶发黄、发硬,也没有派上过用场。
出击
但好在篮球还可以打。
佟湘北今年50岁出头,是个资深篮球运动爱好者。更重要的是,激烈的对抗中,能够让自己的脑子放空,「那么工作上的事就可以稍微地放一放」。
因为年轻员工多,smart内部有很多兴趣组织,篮球是其中最热门的一个,员工们自己在微信群里随机组队,一周能打上好几场,佟湘北也在这个群里。
林鹤轩是smart的员工,也是佟湘北的球友。他的印象里,佟湘北身体素质很好,一米八的大高个,一进场,首先要倒立热身,能让有给领导喂「业务球」心思的人瞬间意识到,这位是要来真的。一场球,满打满算40分钟,不少年轻人都很难撑满全场,但佟湘北能。
球场上,佟湘北的球风激烈、好斗,看过他打球的人都说,他打篮球的时候和平时谦逊、温和的样子有些不同。林鹤轩对这种不服输的劲儿记忆深刻:「尤其是在落后的时候,佟总反而会更加兴奋,他会主动站出来,盯防那个最强的对手。」
人是有多面性的,「就是喜欢竞争,想和强者战斗」,佟湘北身上的狠劲儿,在球场上显露出来。他有自己的一套「篮球哲学」,赢球后,没那么开心,这只能证明对手不如自己,是「虐菜」。但如果公司里新来了一个会打球的年轻人,佟湘北是最先找上门去跟他切磋的那一个,「就得跟好的打」,被「上课」也没关系。
但真实商业世界里的竞争,会比篮球场上来得更加残酷——汽车行业里的价格战厮杀,从2022年年底的那一场交付危机开始至今,每个月佟湘北都能听到同行们降价的信息,他意识到,汽车行业当前的竞争环境,就像是充满未知的森林,没有人拥有完全准确的预告,也没有人知道,何时才能走出这片深不见底的林地。
缺少强大意志力和斗志的人,无法在强者如林的环境里生存,身处其中,只能凭借经验和直觉,更加灵敏地做出每一个决定,无论是争夺领地还是追捕猎物,都要做到快、准、狠。
2023年3月,smart开始在欧洲上线,10月的时候,佟湘北去了一趟意大利分公司,开会过程中,同事们给出了一份用户分析报告,数据显示,在意大利、法国等城市,购买smart汽车的人,平均年龄在55岁左右,原因是,凭借此前20多年在欧洲市场的深耕,smart有极强的品牌底蕴,得到了更多中年人的认可,而汽车售价也偏高,很多年轻人负担不起。
听到这个数字,佟湘北感觉到意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梁琳超解释,这和中国的受众画像完全不一样——smart的中国用户更加年轻,平均年龄在30岁左右,更可能是刚大学毕业的职场新人,或者刚拥有第一个孩子的中产精英。
梁琳超记得,后来,为了核实这条信息,转道巴黎之后,谨慎的佟湘北一个人去了当地的门店,在里面待了接近4个小时,只是为了确认,究竟是哪些人才是欧洲市场的潜在用户。回来之后,佟湘北告诉梁琳超:「你知道吗?我看了半天,最年轻的顾客是一对夫妇,带了一个8岁孩子,其余都接近退休的年纪。」
佟湘北迅速做出了他的决定。首先是,在欧洲恢复了smart对传统媒体的投放,比如电视、报纸、杂志。很长一段时间里,smart的营销重点都是社交媒体,但显然,这并不是55岁人群最常接触的媒介渠道。接着,他要求,推出短续航的磷酸铁锂版本汽车,让入门款的车型售价降下来,以免损失smart的年轻市场。反馈来得十分迅速,就在去年11月,欧洲订单得到极其明显的增长,其中,短续航版本的新车销量井喷。
这一回,他没有流露出任何和2022年年底相似的犹豫:「在中国的竞争环境里浸润久了,我知道什么样的行为才是致命的,那就是什么都不做,只是防守。这样当然很安全,但你的地盘只可能变小,不可能变多。」
最终,smart决定用品牌力突围。在他心中,股东双方的支持是底气,目标一致的全球团队是抓手,而smart这个品牌,是最重要的资产,也是最核心的竞争力。「在技术上,我们不会落后,电池、智能座舱、智能驾驶都在发力,但不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而是围绕品牌来做,思考我们的用户究竟需要什么,才能享受品牌复利的力量。」
这也成为佟湘北提出「信任里程」的依据。价格战之外,卷智能驾驶,是汽车领域的另一场鏖战。为了证明自己在智能驾驶方面的实力,很多车企秀肌肉、堆砌配置,仿若一场军备竞赛。但佟湘北不喜欢市面上一些测试智能驾驶能力的视频。「他们总是在关注,突发情况下,汽车能不能紧急刹车?好像做到了,就说明智能驾驶很强。但实际上,紧急刹车只会让车上的人感觉到强烈的不适,次数多了,人眩晕、紧张,不会信任系统,得不到真正的惬意与放松。科技是要为人服务的,信任是必需项。」
「信任里程」代表了smart的价值观,也是主导smart智能驾驶发展的核心理念,它更在意的是,选择smart这种生活方式的人,喜欢什么样的配置?答案是,并非越强越好,而是把算法调教得更像一个真正的司机,能让车主信任智能驾驶。
回看2023这一年,佟湘北也感慨,自己做了太多决定,「都是smart这么多年从未探索过的领域」。他知道,做出决定,同时意味着承担责任。比如欧洲团队的同事们,他们浸润行业多年,同样知道可以采取哪些举措,只是面对随时变化的竞争,smart需要一个人来快速作出决定。
铺轨
梁琳超在2019年进入smart,担任行政高级总监,偶尔也扮演佟湘北助理的角色——smart并非外界看上去那样「家大业大」,内部更像是一家小而美的创业型公司,因此没有专门给全球CEO设立助理岗位。2021年加入smart的林鹤轩记得,自己刚入职的时候,所在团队只是一个3个人的小团队,两年后才扩张到10个人,团队里几乎都是同龄人,全员90后。
在长达4年的相处中,梁琳超能察觉到,佟湘北本人和「创业者」这三个字适配。他出差会选经济舱,住经济适用型酒店。如果有三个时间靠在一起的航班,他一定会选最便宜的那个,怎么方便、怎么高效,就怎么来。如果去杭州湾研发基地出差,佟湘北会直接住进工程师们的宿舍。他知道这些举动或许并不会给公司节省多少开支,但能从上到下传递出一种创业精神。
身边的同事评价他是「重度社交媒体爱好者」。沉迷其实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那里有很多年轻人,是用户们吐槽、发声的聚集地,通过这种方式,他能够最直观地了解到大家对于smart的看法,当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不仅仅是他,周围的几个高管们,都养成了睡觉前、起床时,先刷10条动态的习惯,「看看是夸得多还是骂得多」。
为此,佟湘北还注册了一个小号,用户们提到相关问题,他顺手就转发给相关负责人,如果是比较棘手的售后困难,他干脆自己上手回复:「我是品牌方员工,你方不方便把订单号发给我,我帮你解决问题?」有一次处理完之后,对方还问他:「怎么找你那么好使?」佟湘北回复:「我是这家公司的全球CEO佟湘北。」对方火速打出一行字:「哈哈哈哈你真好玩。」
除此之外,佟湘北还会去接售后服务电话,他对其中一位印象深刻。电话那头,女士十分愤怒,说自己是smart的铁粉,之前买过两座车,后来,即便遇到交付困难,她也没有选择退订,好不容易到提车的时候,却发现有瑕疵,始终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一通输出之后,女士气急了,问:「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佟湘北回答她:「不合适,作为smart品牌,如果您这样的粉丝我们都没有留住的话,那就真的不要做了。」听到这句,对方的语气瞬间变了,她惊讶于接线人的态度如此坦诚直接,而在得知他是smart全球CEO之后,对方更表示了信赖:「有您这样的CEO,我觉得smart是有希望的。」
有时候,下属们劝佟湘北:「社交媒体都有信息茧房,你老看不好的信息,它只给你推骂我们的,其实批评也没那么多、没那么差。」但后来,梁琳超想通了,佟湘北为什么会愿意花这么多时间跟一线的消费者打交道。他觉得,一方面,这和品牌理念相关,smart强调和用户之间的联结,因此特意设立了品牌大使岗位,来和用户们沟通,佟湘北也是其中一位。另一方面,在此前近30年的从业经历里,佟湘北的工作内容更多和工业生产、制造相关,对于社会情绪了解不多,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加深对于销售、营销方面的认识。
smart 品牌全球CEO是一份要求「全知全能」的工作,在梅赛德斯-奔驰和吉利股东双方的保驾护航下,企业不断成长,作为丛林里那匹领头狼,也要走得比狼群更快、更远,尤其是带领一家飞速成长又面临激烈竞争的创业公司。
佟湘北形容自己的2023,更多时刻,他就像在一个没有铁轨的、速度很快的一个火车头上,把着车头,还得观察前面哪里有坑,哪里有雷,甚至要比车跑得更快,看得更远,「看到了,我就紧跑几步下去,把那个雷挖了,坑填了,然后让车过去」。
「沉迷社交平台」只是最轻快的工作,更多时候,佟湘北需要花大量时间,去承担铺轨的工作。
2023年9月13日,smart和天齐锂业达成股份认购,成为smart在吉利、奔驰之外的又一位大股东。此前,为了寻找更加适合的投资方,佟湘北已经跑了300多家路演,最多的一次,一天安排了7场,从早上7点开始,到晚上10点结束,「实在是疯狂」。
而最终选择天齐锂业的原因,也是考虑到smart的成长性。佟湘北解释,这一轮属于「战略投资」,区别于财务型的投资,此次融资并非是为了资本市场的交易,导向被资本裹挟的结局,而是希望得到来自于锂矿产业链方面的助力,在新能源生态圈里交朋友。
命题
接任smart全球CEO那一年,佟湘北已经快50岁了。按照原本的计划,如果没有接到任命,佟湘北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继续待在张家口工厂,直到退休。
年龄带来了一些微妙的「限制」。几年前,佟湘北带着孩子们爬树,从树上摔了下来,一开始他没放在心上,回家给孩子们做了饭,又紧接着去湖南出差,到了晚上,突然疼得受不了,一度只能跪着蜷缩在床上,最后,去医院的检查结果是肋骨骨折。
出了医院,佟湘北逞强,缠着绷带去开会、发言,结果是腰疼了好几年。他逐渐察觉到:「在肌肉记忆里能做的动作,现在突然做不了了。」打篮球也是,好几次,他去打野球,才发现年轻人们已经不爱跟他组队,他在球场上的代号变成了「那个老头儿」,好不容易加入队伍,也怕打伤他,不给他传球。
但最终,佟湘北还是抛开了年龄的顾虑,接受了任命。除了「职业经理人的职业素养」这个理由之外,更重要的是,佟湘北了解自己——每个人生来或许都有不同的使命,佟湘北的人生命题,已经无法和汽车分离。
这样的羁绊,可以追溯至童年。佟湘北的父亲毕业于清华大学汽车工程系,后来又从事汽车方面的教学工作,佟湘北得以跟各种汽车模型一起长大。高考填报志愿,佟湘北没有犹豫,学了汽车及内燃机设计。
在前半生的岁月里,汽车给了佟湘北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身边相熟的同事都知道:「他最开心的事就是进工厂,脸上会不自觉露出微笑。」他形容这份工作:「你让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打电脑游戏,他也不会难受的。汽车对于我来讲,就像小男孩玩游戏,不会疲惫。」当然,能做喜欢的事是幸运。
更幸运的是,他踏入了一个充满机遇和变革的行业。佟湘北所成长的80年代,中国汽车刚刚对外开放,合资经营被允许落地。佟湘北记得,自己刚从北京工业大学毕业时,中国汽车尚且没有掌握核心技术,遑论真正地去设计一辆汽车,他很难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因此,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去奔驰做售后。
但不过10年时间,中国汽车工业就迎来了合资浪潮,上汽和大众汽车、二汽和法国雪铁龙接连达成合作,在和世界接轨的过程中,中国汽车行业开始飞速壮大。
30年过去,变化更是可以用翻天覆地来形容,中国汽车凭借新能源汽车弯道超车、引领全球,佟湘北觉得值得开心:「最开始,人们说中国造车行了,但你不会建工厂。后来,中国人的汽车工厂建得很好,建了比全世界更好的汽车工厂,又开始说中国人不会设计,但现在,我们的审美、技术也没有谁能够质疑了。」
就像种子落入土壤,高速发展的行业里,佟湘北吸收着滋养,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几乎和中国汽车工业的发展同步,后来的27年时间里,佟湘北学最新的技术,学怎么去建造一家汽车工厂,学如何造出更好的汽车,如今,他又学习怎么打造一个更新、更符合年轻人需求的电动车品牌。
站在「五十而知天命」的人生节点回看,佟湘北的职业生涯称得上丰富、完整。当然,也不是没有分叉路口。
最动摇的一次,是在2001年,佟湘北接到任命,要去重庆,新建一个汽车工厂,收入不会增加,而且得背井离乡,离开北京。他甚至悄悄查过,如果要吃一顿必胜客,得开车去300多公里外的成都。
23年前,中国正式成为世贸组织成员,中国企业的管理者、技术人员和工人开始大规模走出国门。和佟湘北同时期的同事们,大多是毕业于顶尖大学的高材生,他们的人生路径不少转向了移民美国。包括佟湘北的父母,也希望孩子可以到国外发展,在母亲的想象里,佟湘北最好能去美国当地找份轻松的工作,一个月拿3000美金的工资,过上安逸、闲适的生活。
去西南,还是去美国,成为摆在佟湘北面前的两个路标。最后,佟湘北还是选择了在当时看上去更加困难的一条路。他觉得,自己喜欢汽车,又学了那么多年,不舍得放弃,因此下定决心,要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20年之后,当命运再次给出了相似的分叉口,佟湘北的选择并不令人意外——他习惯了与车相伴,而且,在时代的浪潮中,比起激流勇退或者随波逐流,他更愿意当那个领潮的人。
只是这一次,他的角色更为关键,入局战事后,他需要继续以一种灵巧的姿态,带领年轻的smart战斗,穿越这片丛林,直至跨越凛冬。
本文转自于 新浪 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