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华”式陪伴师兴起,高质量养娃新选择?
“只能算第二个妈妈”
月入万元以上,帮别人带小孩,你是否愿意接受?
这是份让苗苗心动不已的邀约。她是海归,传媒类专业,2001年出生。回国后的第一份工作是教培机构的培训老师,月薪5000元。在上海,这份薪水让苗苗过得很焦虑,“除了房租和吃饭,我几乎剩不下什么钱。”
苗苗无法接受长期啃老接受资助的生活。2023年,网上偶遇的中介向她介绍了“儿童成长陪伴师”这个职业:高薪却陌生,负责陪小孩玩耍、学习、做双语启蒙。苗苗决定趁年轻挑战一把。
在中介推荐下,苗苗花了2800元,考了4个育婴方面的证书。她恶补育儿知识,去多户人家试工,从2023年4月开始在其中一家做了一年的陪伴师。
高学历、懂英语,不足以让年轻人从这个新赛道脱颖而出。雇主偏爱有育儿经验的陪伴师,像苗苗这样毕业不久、未婚未育的,并不占优势。参加面试的竞争者大多毕业于985、211高校,英语“无口音”,能做到“流利的生活化沟通”。“这些达不到的话,(和雇主)见面之前就会被刷掉。”
面试挑选的,是让雇主舒心的性格。
“有些人无法接受雇主对自己的某些评价,这一行就干不了。”苗苗最终上户的这家,之前已换了多个陪伴师。刚入职,这家的保姆阿姨就告诉苗苗:有一次雇主与孩子坐在地上,而坐到沙发上的陪伴师当天就被辞,理由是“她不懂得分主次”。也有陪伴师因为被雇主抹乱了头发,怒而离职。
苗苗认为,虽然雇主的要求比较挑剔,但对待她似乎又没有那么过分。可能是因为苗苗“情绪波动不大”,或者说,有了前几次被辞退的经历打磨,她的心态更成熟了。或许,“她(雇主)更喜欢我一些。”
这份月薪1.5万元的工作需要住家,做六休一。苗苗的日常工作围绕着一个读国际幼儿园的4岁男孩展开。
对小孩全方位的生活照顾,是她的职责。这包括:接送小孩上学放学;帮他装好出行的水杯、尿不湿、玩偶;在他回家前备好水果、书本;整理好书架和房间;督促他洗漱、吃饭;带他去公园玩。
不过苗苗工作的核心,是给小孩提供无处不在的英语交流。雇主希望,苗苗的存在可以帮小孩“磨耳朵”。
苗苗每天6点40起床,7点用英语叫醒小孩。在早饭的餐桌上、上学放学的私人专车上,苗苗都在为小孩读中、英文绘本故事。8点到下午2点,是她相对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其间,需要为三、四点后的陪伴备课。放学后,苗苗或者带小孩做户外活动,或者通过做游戏培养学习兴趣。小孩睡觉前,必须有40-50分钟的中、英文阅读时间。每天,苗苗要和雇主沟通当日的陪伴情况,做好总结改进。
苗苗认为,儿童成长陪伴师是和妈妈很像的职业。“不仅是陪伴小孩,还要全方位培养他。虽然我们(陪伴师)只能算是第二个妈妈,没有太大的权力,但要尽心尽责地把他培养成一个独立、优秀的人。”苗苗常阅读儿童心理学的书籍,以学会如何进行正面管教,让小孩快乐学习。
最初,高强度的英语训练(日常交流80%都用英语,每晚50-60分钟的阅读)让小孩感到厌倦。他是“一句英文也不说”。后来,苗苗和雇主商量着做了减法。小孩就没那么讨厌英语了,并逐渐学会用简单的英语对话。
这位雇主之前是职场的女强人,生孩子后成为家庭主妇。她为小孩做好了必须在几点前完成洗漱、几点穿衣的规划。苗苗房间厕所是否有水渍,雇主会打开手电筒检查。看房间是否有灰尘,也要用手一摸,对着阳光照看。
苗苗回忆,雇主的精益求精,的确能督促自己进步。但雇主不稳定的情绪,也让人感到窒息。面对责骂和严苛的要求,苗苗大多数时候只能不断调整和忍耐,把自己装进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模具”。提出的育儿建议被否决时,苗苗会感到不舒服。她最终意识到,自己只是执行者,“毕竟雇主对孩子的教育有绝对的支配权。”
用心栽培一个孩子,代价或许是“献祭”自己的个人生活。成为陪伴师后,苗苗几乎失去了社交。孩子上学时,她总是闷在雇主家里。平时,除了孩子,打交道的人只有雇主和做家务的阿姨。对待前者,她必须“小心翼翼,生怕犯错”;对待后者,她也要“有所保留”。在社交媒体的日志中,她写道,这个工作高薪、不累,但让她有一种“被困在局里又无法打破僵局的无力感,”“感觉像‘金丝雀’被笼养。”
苗苗不确定陪伴师是否会是自己一生的事业。但她需要钱,这两年还是会继续干。雇主一家即将搬离上海,2024年5月,苗苗也离职了。她久违地出去游玩了一趟,做了心理咨询,大哭一场。投递的简历在两周内被选上,6月,苗苗开始面试新的一家,月薪2.1万元。
为什么要找陪伴师
目前,“儿童成长陪伴师”尚未被列入人社部发布的相关职业目录。关于它的性质,即使是从业者自身也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说,这是“高级保姆”,有人说,这是“高级家教”,也有人说这是家教和保姆的结合体。
陪伴师培训和顾问Shura,经常遇到求职者类似的困惑。Shura曾在上海做过两年家庭陪伴师,后来创业做中介和培训,帮助上百位陪伴师匹配到家庭。她笑称,做陪伴师就像成为“德华”(出自电视剧《父母爱情》,江德华在哥哥家抚养子侄、操劳家务,奉献了20年的青春):孩子的第三监护人。Shura认为,陪伴师无法归类到传统家政职位之中——
从服务对象、职责定位、专业技能这三点来看,陪伴师和育儿嫂、保姆有很大的区别。
陪伴师主要服务3岁以上的儿童,育儿嫂照顾0-3岁的婴幼儿。我们的客户群,孩子的年龄分布在2-12岁,但集中在3-6岁。过早请陪伴师做启蒙,其实是性价比不高的事。
有人问,有些活儿,保姆不能干吗?为什么非要找陪伴师?两者都会做生活照料、玩耍启蒙,但他们做事的逻辑不一样。保姆只要保证这些动作完成,孩子不受伤就可以了。陪伴师却要动脑子,让孩子有能力的提升,变得更好。
比如,我不仅要让孩子完成起床这个动作,还要让他明白早上不应赖床,因为要上学。这其中会用到激励方法:一周坚持不赖床,为孩子兑换一个奖励。还有角色互换:陪伴师扮演赖床的人,让孩子叫我起床,以此培养他们对时间的掌控感。保姆也许不会想这么多。
一些家长来找我,说孩子被保姆带得自理能力非常差。5岁了,还不会刷牙,连饭都要喂到嘴里才会吃。原因就在于,保姆看似是在陪伴,其实只是‘陪着’。陪伴师来做这件事情,就会告诉孩子刷牙的步骤是怎样的。这个过程还会有英文沟通。
从专业技能来说,育儿嫂或保姆更关注孩子的体格发育。陪伴师更需要教育专业、尤其是学前教育专业出身的人。我们安排设计孩子每天的活动,锻炼他们在语言、艺术、体能方面的能力。陪伴师薪资是比育儿嫂、保姆高出一大截了,我们公司牵线的,月薪普遍在1-3万元之间。
尽管为陪伴师赋予了“教育”的职责,但Shura极力厘清这个职业和家庭教师之间的界限。“家教只要负责孩子的学业提升,陪伴师做的是长期、全方位的事。如果我们把自己定义为家教,这与国家政策绝对是相违背的。陪伴师会督促孩子完成学校的要求、培养其专注力,而不是直接教他们学科知识。”
近两年来,Shura感受到培训师市场愈发火热。2022年她刚踏入这个行业时,网上几乎搜不到“陪伴师”的名字。“现在打开社交媒体,全是同行,已经让我有点焦虑了。”Shura服务的客户家庭,主要集中在北、上、广、深等超一线城市。但近几个月,客源地名单新增了吉林、大连、青岛、大同等城市,甚至是一些县级市。“全国更多富裕的家庭有了这样的教育意识。”
陪伴师们常用“高净值家庭”来刻画他们的主要客户。胡润研究院用这一概念来指称净资产在千万元人民币以上的中国家庭。胡润研究院2023年的报告显示,中国的高净值家庭达到了211万户。Shura指出,向她咨询的父母,多为90后,工作繁忙,有人一周也很难见孩子一面。但交给家里的老人来带,又不能让他们放心。
“在这样的家庭,老人对孩子容易溺爱,年轻的父母出于尊重,没法正面指出问题,这就会产生很多家庭矛盾。传统保姆的照料达不到他们的期望,他们需要一个新的角色,一个能辅助他们育儿的人员。”于是陪伴师出现了,他们和年轻的父母商量育儿规划,在后者缺席时贯彻其教育意志。
也有家长愿意相信,陪伴师意味着“更科学”的育儿模式。Liz就没有为6个月大的孩子请育儿嫂,而是找了一位陪伴师。Liz希望照顾孩子的人,有本科以上学历,能提供“浸润式”的英语环境。她更看重的,是陪伴师提供的“专业观察”。“我只能看到宝宝对颜色敏感,看见橙色总是会笑,但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不清楚(如何)用别的活动开发他的艺术、绘画(天赋)。专业的人能透过宝宝的表现看到问题的本质,作出进一步的带教。” 她家的陪伴师曾是幼儿园老师,她细致地记录了孩子对儿歌不同词语做出的表情反应,给出了亲子互动建议。Liz十分满意。
在Liz眼中,6个月不算很小的英语启蒙年龄。她看过的理论告诉她,“这是为未来做铺垫。”同时,她也承认,对于陪伴师说的英文孩子确实听不懂。
卑微的,治愈的
陪伴师白羽,倾向于筛掉那些把自己当佣人的“有非常强阶层观念的雇主”。
有一位雇主,在买菜后,会当着白羽的面,嘱咐阿姨把食材分两批处理。有机高档的一批,普通的一批。吃饭时,雇主家坐一大桌,白羽和保姆阿姨坐一小桌。此外,还有呼来喝去、没有礼貌的指使。入户一周后,白羽离职了,“我要保证自己心理健康。”
白羽的经验丰富,有在多个外籍家庭的陪伴经历。她月薪3.5万元以上,一直有许多订单排队等着她。
没有更多经验的年轻人接触陪伴师这一行,有一种更常见的叙事。他们在职场打拼受挫,受高薪、单纯工作环境的吸引,涌入新的家庭。试工后才发现,帮富人陪孩子要承受的压力,并不比职场少。不久后,乌托邦破灭了,他们带着失望和委屈,匆匆离开这个行业。
“做这行需要的,首先是心态,第二是情商,第三才是硬核的专业技能,例如双语和教育规划能力。”Shura认为。其中,心态,指的是具有一定服从性。
曾做过4个家庭的陪伴师、有8年入行经验的Coco有同样的体会。在她2016年刚毕业工作时,还没有“陪伴师”这个说法,她只能勉强称自己为家庭教师/私人教师。
现在,她见到许多留美硕士、多才多艺的年轻人无法胜任这份工作。00后整顿市场的故事,在陪伴师这里不奏效。“没有服务意识和服务心态,这一行很难做下去。因为高学历,进入家庭后高高在上,问题就来了。”
第一个陪伴师的工作,Coco坚持了一年,她是熬过来的。要忍耐的,包括被小孩打、被雇主辱骂、被要求做没有工资的加班。
一次,Coco和雇主(孩子妈妈)约好了在一个大型商场的大门碰面,Coco带着姐姐,雇主带着弟弟。由于不清楚到达的是不同方向的大门,她们找不到彼此,约定时间过了20分钟后才相见。电话那头,雇主总觉得Coco在骗她。
Coco记得,雇主一手抱着哭闹不止的弟弟,一手推着婴儿车,身上挂一个包,车里放一个。她走到Coco面前,把包往地上一摔,把弟弟往车里一放,就开始对Coco破口大骂,“骂得特别难听。”商场门口人来人往,都盯着这一幕。Coco还牵着小女孩的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Coco不只是觉得冤枉和丢人,“更关键的是,我在小朋友面前是一个正面的形象,是很受尊重、很有原则底线的老师,是她非常好的朋友。”
当时,Coco考虑过辞职。但第二天,她还是主动地去找雇主沟通。谈话化解了误会,Coco也反思,自己也许有错:没有提前调查好商场有多个大门,“以后工作要多注重细节。”
更大的理由则是,“如果我甩手走掉,小朋友怎么办?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培养她,纠正她的行为习惯。走了,似乎不太负责任。”
最初,这个读幼儿园的小女孩会打Coco的耳光,会和父母互殴。她分析,这是孩子在模仿父母对她的教育方式。“父母高高在上,站在高位的姿势去指责、打孩子。孩子反击,只能打到父母的身体。但每次我都蹲下来跟她讲话。我们是平等的视角,所以她一抬手就可以打到我的脸。”
Coco发现,纠正孩子不当行为的最佳方法不是说教,而是细心观察,找到孩子能接受的方式。“她害怕奥特曼、害怕警察。”每次被小女孩打后,Coco先让她去墙角冷静,等她情绪稳定后,就通过做游戏和讲故事来强化这个印象:打人,就会被正义的奥特曼和警察抓起来,没有零食也没有动画片。
还有重要的一步,“我去跟她妈妈沟通:以后不管什么情况,如果你希望你的孩子不动手,那么请你也不要动手。”
逐渐地,那些抬起的手放了下去。Coco认为,“这不仅是治愈她,也是治愈我的过程。”Coco回忆起一个让她感受到爱的瞬间:一天,雇主从国外打来的电话称,旅游时,小孩买了零食,但没有像往常一样第一时间拆开塞进嘴里,而是犹豫了很久。妈妈问她怎么不吃,她答道,“我想带回去跟Coco姐姐一起吃。”
标准混沌
就像“儿童陪伴师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尚未形成统一的答案,这个行业的其他标准也混沌不清。中介应该收取多少费用?陪伴师需要具备怎样的资质?上户是否要通过考核?陪伴师带小孩是否有监督机制?行业内没有形成共识,每个机构都有自己的说法。“是否要负责家务、负责到什么程度?”也是许多陪伴师和雇主矛盾的集中点。
苗苗在入行很久后,才发现自己被中介说服去考证,实际上是“被割了韭菜”。“带小月龄孩子(0-6个月的婴儿),才需要育婴师证。如果你对大一些的儿童做辅导和陪伴,这个证没有太大关系。”她在一家上户了一天,觉得不合适便销户,中介却不愿意退2000元中介费(第一个月工资的20%),只返还她300元的日工资。
Shura也认为,这个行业存在很多乱象。“有的中介,会为了赚钱,乱匹配、乱收费。一些退费规则,在陪伴师看来也是霸王条款。在沪有很多陪伴师,在我看来,能力都是不合格的,但他们还是能上户。”
儿童成长陪伴师的一个巨大的来源,是做学前教育的老师。Shura估计,公司牵线的陪伴师中,有20%-30%是前幼儿园教师,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早教机构的带班老师。
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的数据显示,2022、2023年,全国幼儿园数量较上一年分别减少了5610所、1.48万所。2023年,学前教育专任教师首次出现负增长,减少了17.05万人。
骆强经营着一家儿童陪伴师中介服务公司,他分析,“做陪伴师培训的是一个大市场。很多幼儿园教师、学前教育专业的学生,对找工作感到迷茫。儿童陪伴师这个岗位,好像带来了希望。但这个跟做老师很不一样,他们也要像新手一样进入家政领域。(部分中介)打着能帮你找到工作的旗号去收培训费,自然就招到很多人。”
从同行那里,骆强了解到,深圳地区儿童陪伴师的培训费通常是1-1.5万元。但是报名参加培训的,“通常10个里面只有两三个最后真正在这个行业里待下去。社会上对儿童成长陪伴师的岗位的需求量,还是远远小于保姆。”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指出,家政服务不能代替亲子陪伴,需要警惕家庭教育的责任异化。家长不能只通过花钱聘请“陪伴师”,而忽略自己需要履行的家庭教育责任。
本文转自于 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