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量房“冤种”的自救指南

存量房“冤种”的自救指南

 

自救
为了“自救”,周泽婷决定再贷一笔钱,用来还房贷。

 

她是80后,靠着自己的奋斗,在北京拥有了两套房产。一套位于五环外,离大厂聚集的西二旗只有三四站地铁,2014年入手,最高的时候,房价曾上涨到将近7万单价,比她买的时候,翻了一倍不止;另一套位于朝阳,2020年入手,虽是个小房子,但周围有一个还算不错的中学,单价也曾超过8万。

 

放在五年前,这是一个令人羡艳的“奋斗成果”。作为小镇做题家,周泽婷早早察觉,普通人财富增值的机会不多,几乎只能通过买房来实现。但到了现在,再提起来这两套价格双双跌落的房子,周泽婷的想法只有一个:“存量房大冤种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6月26日,北京宣布房贷利率减45个基点,这也意味着,在北京购买首套的房贷利率降至3.5%,二套则降为3.7%(五环外)或3.9%(五环内)。过去很多年里,北京几乎没有出现过3字打头的房贷利率了。

 

不止是北京,这段时间来,许多一二线城市前后下调了首套住房商业性个人住房贷款利率。7月12日,广州有银行房贷利率低至3%;苏州,南京最低首套房利率低至3.05%;佛山首套房贷利率3%,二套低至3.05%。还有城市,首套房甚至已经下调到了2.95%,直接进入2字头。

对比起来,2020年上车的周泽婷,二套房贷利率高居5.25%,这还是在降了两次LPR的情况下。买同样一套房,比起3字头的后来者,她每个月房贷的支出,要多出至少四分之一。
 

背着高利率的存量房业主,已然变成了“冤大头”。

今年五一假期,来自安徽农村的女孩末一,在北漂的第11个年头,花费110万首付,和丈夫买下了位于房山的一套期房,作为结婚的婚房。拥有房子的喜悦还没多久,6月26日,收到银行放贷13天后,房贷利率宣布基点减掉45。

看到消息的那一刻,末一自觉脑子“嗡”得一下,“人在家中坐,钱却悄悄飞”。从获益的新房业主变成大冤种,就在一夕之间,她算了整整一晚上的账,气得半死,“早上车的这几天,直接亏了8万”。

买房人的气愤和委屈,充斥着社交网络,不断被放大。

有人直接改了自己社交网络上的名字,不再是四处可见的momo,而是“韭菜大冤种”,简介写着,“一位房奴,一个穷人”;有人建了群,开了帖子,拉着大家群策群力,呼吁发声,想把银行电话打“爆”;生活在上海的一个业主,为争取“未封顶前不予放款”的赔偿,网罗了开发商报告、未封顶照片等各项证据,向银行投诉了3次;有人紧巴巴算着钱和时间,攒到了一定数额就去预约提前还款,计算晚还一天,自己损失多少,不停地去催促银行赶紧扣款。

自救,恐怕是存量房业主们唯一可行的办法。

今年4月份,丈夫告诉周泽婷,银行和单位正在合作办一个消费贷的团体业务,一年期,30万,利率低至2.95%,她脑子里飞快地算了一笔账——消费贷虽然不能用于直接偿还房贷,但可以“曲线救国”,以消费贷作为日常生活的开销来源,将收入存起来用于提前还贷,一年下来,由于利息的差额,也可以节省将近一万元。

而勒紧裤腰带,提前还款,几乎是最普遍的做法,“降低所有消费,只为提前还贷”。

夫妻双方都在大厂的吕玟,是赶着工作日的中午,去银行预约的提前还贷。那是一个饭点时分,但大厅里座无虚席,最早可预约的还款时间已经排到了8月。有的人前两天去预约,被告知要等三个月。
 
还有的人试图垫资,将商贷转成利率较低的公积金贷。

 

苏州的夫妻鹿甜和丈夫,就为此奔走了许久。去年国庆前,他们看中的房子忽然大降价50万,两人觉得这是捡漏的绝好时机,急急忙忙签了约。中介以鹿甜在北京工作、不能办理当地公积金贷款为由,给夫妻俩推荐了本地银行200万的商贷。

到了今年,政策频频利好,放宽公积金借款额度,按捺不住的鹿甜动了商转公的心思。但银行经理告诉她,想换成公积金贷款,“必须先把商贷还了”——这意味着,她要在短期内再借贷一笔同等数额的贷款。虽有路可行,然而新的贷款,利率并不低,和转成公积金贷后省出的利息钱相比,并没有太划算。

如何将钱辗转腾挪,为自己测算出最省钱的还贷方法,是许多存量房业主心中时刻掂量的账本。

吕玟考虑过,将这些年工作存下的20万公积金提取出来,提前还贷,能让压力减轻不少,但与此同时,这笔钱也是未来生活的应急储蓄金。到底是现在提前还款、早日摆脱高利息的房奴身份更好,还是给未来留一笔备用金更稳健?

纠结良久,她决定暂时按住备用金不变,咬牙努力,“给自己留下缓冲的余地”。

 

防线破了

 

自救的想法,并不是一朝一夕发生的,用周泽婷的话来说,那是一个温水煮青蛙一样的漫长过程。
2020年,为了买下第二套房子,她跟亲戚朋友们借了40多万的外债,以及又背上了每个月将近8000元的房贷。一开始,自然是吃力的,但买到的房子立刻租了出去,月租金不错,6000元,能覆盖掉大部分房贷,所以,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大的生活压力。
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当时的她,有一种莫名的坚定信心。“我和很多人一样,坚信房子是永久上升的资产,特别是北京的房子。”那样高涨的氛围里,她不仅自己买房,还拼命催促身边的人买房。 
事情一度沿着她的希望在发展。2023年,那套房子涨到了360多万,比她买的时候升值了30多万,卖房的中介夸她,“你眼光真不错”。
但到了2023年下半年,她突然感觉到势头不对,中介在朋友圈发的房价信息,有了下滑的趋势,身边的人也开始频频提及提前还贷。
直到今年3月,周泽婷发现,同户型的房子,已经跌至240万,比起她买的价格,缩水了90万。靠自己奋斗的这些年,她不是没想过房价会起落,都很正常,但“不赚钱,但至少要保值”,看到240这个数字的那一天,她惊觉,保值的想法也破灭了。
 
她买下第一套房子的2015年,还是房地产高歌猛进的年代,无数人抱着“房子涨价的速度总有一天能超过利率”的想法,争相走进售房中心,用杠杆撬动财富的传说,俯拾皆是。
 
没钱的人抓紧上车,有钱的人疯狂投资,房价像火箭一样猛涨。生活在珠海的Lily,买下第一套房子是2016年的4月底,房价一万三,仅仅5个月后,同一个小区,同一个楼盘,新开发的二期就涨到了二万三,几乎所有人都是一个想法,“再不买就来不及了”。
那时候利率随之高涨,但不仅没有拉住房市,反而更加速了买房人的步伐。珠海买了两套后,她又到深圳投资了两套,一套以租养贷的小公寓,一套80平方米、单价8万的房子,上车利率是4.7%,至今仍是她房贷中的大头。
上海人王忠也记得,当时很多人掏信用卡买房,刚结婚、买了婚房不久的他,也跟着大潮,入手了一套投资用的小房子。
时移事易,财富传说的叙事陡然转变,周泽婷身边,只要买了房的人,普遍都受到了房价下跌的重创。丈夫和朋友聚会,饭桌上的四五个人聊起来,每个人的房子都跌了100万左右。
这是自救的另一个层面——利率的落差固然让人失落,跌跌不休的房价,更让人心疼。
在鹿甜看来,存量房的高利率不是最要紧的,最重要的是房子在跌,就像在身上割肉。她已经不敢去搜同小区最近的成交价了,“看了心里添堵”。
生活在昌平的丁馨,选择了一条更直接但又更艰难的路——把房子卖掉。
她要卖掉的房子位于河北永清,属于够不到北京、就在周边够一够的买房实例。买下的时候房子均价在六千元,一度乘着东风涨到过万。
疫情之后,房价跌到七千时,丁馨动过卖房的念头,当时正值一波楼市捡漏的小阳春,“还有得赚”。丈夫却舍不得,“觉得还会涨上去的,有贪念”,没有同意。至此之后,一路跌到三千,几近腰斩。
房子的房贷还剩33万,而房价最多能卖30万,这意味着,“就算把房子卖了,还要自掏腰包再花3万,才能把贷款还清”。
某种程度上,她羡慕现在还有能力提前还贷的人,一来,这证明还有额外储蓄的能力,二来,说明房子用得上,至少够自己住。
由于丈夫的工作变动,他们一家人从宋家庄搬到了昌平,永清的房子自买回来装修完后,没有住过一天。一边是月月要还的月供和在昌平租房的费用,一边是儿子到了上学年纪,必须为学区房攒钱、再够一套的压力,无处节流,丁馨只能努力开源。
她每天努力工作,早上7点出门,晚上7点回家,做保险,跑业务,要求她随时on call,她试图用收入填掉房子的亏空。整个6月,她几乎没有休息过一天,“我跟客户的沟通都比跟儿子的沟通多”。
选择

对高位上车的存量房业主而言,提前还贷是一种必要的选择。每一种选择,也必然会牵连起相应的连锁反应。

 

周泽婷要面对的代价,除去一年后就要还掉的30万消费贷,还有更细微的影响,正在侵蚀她的生活,改变她的思维方式。

小孩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朝阳区那套40平方米的小房子不够容纳一家五口居住,她在同小区租下了一套更大的房子。房东给出租金选择,不配置家具家电,每月房租可以少800元,计算开始了,“两年下来,能省将近两万元”。

她选择了自己动手添置,挑选沙发的标准,一路从3000元的红星美凯龙门店,降低至1600元的宜家,最后到了800多元的拼多多团购。挑选比价的过程里,一个念头始终盘踞在她脑海,“这个钱省下来去提前还贷,不香吗?”
 
Lily和周泽婷如出一辙。她一直想给家里整一台洗碗机,然而随着收入的减少,主副业加在一起,才勉强能兜住房贷。一想到好不容易攒下的万元,要投入到洗碗机这样的家电里,“不如还了吧”。
存量房业主们心态上拧成一股绳,一边希冀LPR有下降的机会,一边喊着口号提前还款,“有点钱就送银行去,决不让银行多赚一点利息钱”。
有人称之为消费降级,但王忠更愿意描述为,“摒除了消费主义的影响”。他素日里喜欢户外运动,曾经一直想拥有一件始祖鸟,“现在觉得四五百的冲锋衣完全足够,四五千就超过该有的价值了”。
他买下的房子位于上海浦东,位置靠近核心区,纸面价值而言,并没有出现下跌,与许多“买了就是亏了”的存量房业主相比,王忠是幸运的一个。
即使如此,过去两年,他还是捺下了换车的愿望,还贷的优先级,超过一切大宗消费,他已经陆续还了100多万。他在外企IT行业工作,正值35岁上下的年龄,无法晋升,甚至可能被优化的压力始终悬在头顶。因此,“想趁着收入还可以的时候,把硬性的现金流支出降下来”。提前还完房贷,万一哪一天真的失业,不至于压力过大,“毕竟吃喝可以控制,但房贷却没办法节省”。
选择提前还贷,既是减少未来的压力,也是一种资产优化。
各种资产配置的组合里,房子一度是王忠很倚重的一项资产。疫情之后,家附近开过几个新楼盘,“以前卖房都是开盘即售空,现在销售业绩都一般”。从那开始,他意识到房产渐渐不再保值,打消了买第三套房的念头。他拥有的房子利率上浮完4.3%,“现在很难找到同样比率的存款,不如还了”。折算下来,“还完的利率,就是最好的理财”。
在房贷利率下调、房价下跌的诸多因素里,难以厘清哪个更令存量业主们难受。而就算是刚刚上车、还没拿到房的业主,也在源源不断加入大冤种的队伍。
未一记得,今年3月份,有一次看房,她走进实体样板间,映入眼帘的就是大片夕阳。橙红的颜色浸染了半边天,夕阳像颗玉盘,遥遥停在地平线的边缘。她想象着,要是自己的房子能每天能看到夕阳,该会很快乐。
可买完房子的晚上,她却陷入深深的焦虑中,甚至出现了躯体化僵硬、发抖和心悸的症状。买之前,房子降了60万,她一度觉得“到底了”,交了定金,然而不安全感始终萦绕不去,“担心会不会还没交房就便宜更多了”。她只能合上耳朵做鸵鸟,“告诉自己买到就是赚到”。
靴子还没落地,谁也无法估计,什么时候会柳暗花明。
周泽婷的疲惫与日俱增。最开始买房,是为了结束不停搬家的漂泊,后来的买房,变成为了孩子。最初以为房子能成为一种资产,让孩子有更多的选择权,拼搏还有劲头,5年过去,第一套房子纸面上涨的一点空间,几乎与第二套房子的跌价相抵,几乎是白白奋斗了10年。至于现在,“房子在跌,收入在降,真的觉得很累”。
大学毕业之后,她没有一天休息,无比渴望躺平一段时间。她曾经算了下手头的存款,如果一年不工作,好像也可以,“但如果不提前还贷,背的债务更多,要不停地为利息付费”。沾了房子就好像上了一台永动机,“就意味着要一直打工,一直还钱”。
不再碰房子,是许多人的心声。然而现实的问题是,很多事情,已经与房子捆绑在一起。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上学,丁馨绝对不会再买房子了。在没有户口的情况下,只有买房,能让孩子的上学有着落。明知房市不要再碰,她不得不再走上相似的道路。
丁馨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时间和健康。6月,高强度工作一个月后,她给自己放假了一周。那一周里并没有真正的放松,“你休息的时候,别人还在卷,很快就坐不住了”。
卖不出去的房子,和差价过高的买房门槛,作为沉甸甸的负担始终压在身上,她一度焦虑到耳朵短暂性失聪。
丈夫再也不提永清那套房子的事情,心态彻底放手,“随便你卖多少都可以”。找中介挂牌还不够,丁馨开通了社交媒体宣传自己卖力吆喝。为了吸引客流,直接打出了免费送房的噱头,“过户继续还贷款即可”。
只是政策再怎么利好,话术再怎么包装,选择入场的人并没有增加,更多的人还在徘徊观望。
最近,途永清的京雄R1线地铁传出通车的消息,列车可1小时到达北京金融街,24小时运营,吸引了许多在京工作的上班族前去看房。丁馨的房子距离地铁站三四公里,陆续有人找物业拿她家的钥匙实地参观。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始终没有人坐下来与她谈价。
何以解忧?又回到自救——
“我现在只能想的是好好工作,多赚钱,可能赚钱多了,对房子,也就没有那么在意它了。”
(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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