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影|大理“数字游民”进退

显影|大理“数字游民”进退

 

享受在线工作便利的大理“数字游民”,不得不面对工作机会减少、收入不稳定、福利缺失等问题

生于1998年的大松“退休”了。

 

过去一年,他生活在大理,担任一个线上虚拟社区的运营工作。社区属于web3领域,是运行在区块链技术之上的“去中心化”互联网。Web3的从业者几乎都能线上工作、远程办公,他们是广泛意义上“数字游民”中的一小撮,可以自由游牧于世界各地。

 

“数字游民”这一概念最早由日本日立公司前CEO牧本次雄在1997年出版的《Digital Nomads》中提出,在网络通信技术的加持下,人类天然的旅行欲望可以在移动的工作、生活中被满足。20多年后,这一愿景逐渐大规模实现。不少数字游民通过互联网在线工作,而不用待在某个固定的地点甚至固定的公司。“地理套利”是数字游民的核心要素,即利用不同地域的经济势差,用同样的成本购买到更好品质的生活。物价相对较低的地区和城市,诸如欧洲的黑山、格鲁吉亚、葡萄牙,东南亚的曼谷、清迈、巴厘岛,成了有名的数字游民集中地。

 

过去三年,大理成为国内最有名的数字游民“圣地”。这里较少受到疫情影响,人们的行动相对自由。再加之气候温和凉爽,风景优美,物价比一线城市低,吸引了许多自由职业者、线上远程办公的人们。

 

疫情防控放开之后,来到大理的年轻人更多了。他们或本就是数字游民,或裸辞,或遭遇裁员,他们想在这里遇见相似的人,探索自己的人生方向,大理成了他们的必来之地。这也让大理的数字游民社区纷纷涌现,从最早的Dali Hub、706空间到此后的SeeShore、面包树、NCC、大理家、Dao space等等,大理的数字游民氛围更加浓厚。

大松(左)和周莫坐在NCC(下同)的屋顶天台,上面是社区成员们画的涂鸦。大松是哲学系研究生,尚未毕业;周莫曾在北京、上海做品牌市场,去年夏天来到大理。
彩色玻璃屋顶是成员们的共同设计。9月,这里刚举行了白族人物摄影绘画展。
“游牧”进大理
 

 

Daniel是较早一批来到大理的数字游民。他是一名IT独立开发者,在手机安卓市场有自己独立运营的应用程序。2020年,在国外做了一年数字游民的他因为疫情回国,在家短暂待了一段时间后,决定来大理。“在家里,身边的亲戚朋友谈论的都是房子、孩子,你在那个环境下非常孤单,格格不入。”Daniel说,“他们也没法理解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不知道自由职业、数字游民是什么东西。”

 

他决定去一个更能找到同类的地方。在社交媒体上,他发现大理“生活着很多自由职业者,应该蛮适合数字游民的”。

 

彼时,数字游民的概念还鲜为人知,类似社区在大理一个也没有。Daniel过来后,决定在大理搞一个。“因为自己有这个需求,那别的自由职业者、数字游民也会有类似需求,很值得去做。”他说,“在公司,你需要和领导、设计师、产品经理打交道。作为独立开发者,你只有和自己打交道。在这个意义上讲,独立开发者非常孤独,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渴望社区的存在。”此前,他在吉隆坡,泰国涛岛、清迈,都曾体验过数字游民空间,那是他缓解孤独、结交朋友的场所。

2021年5月,Daniel 在贵州兴义的咖啡厅工作。他是较早一批来到大理的数字游民,一边旅行一边办公是他的常态。图:受访者提供

2020年11月,Daniel创办了大理第一个数字游民社区Dali Hub,时常组织分享会、工作坊。那是大理数字游民气氛变得浓厚的开始。此后,Daniel看着“数字游民”这一概念在国内慢慢变得火热,“有更多人想去了解它,去体验这样一种生活”。

 

2022年夏天,一场web3行业共创大会吸引了更多数字游民来到大理,并在当地留了下来。Jay便是因为那场大会过来,并因为大理环境气候很好,留了下来。Jay曾在阿里小米工作,当过产品经理,也做过比特大陆的首席运营官。他潜心研究股市5年,通过股票投资赚到“足够生活”的钱后,便不再打工,以投资和运营社区为工作重心。

 

如今,Jay在大理租下了一个院子和旁边一块地,取名“面包树花园”,成为大理的数字游民社区之一。三层楼的院子,六七个房间,用来接待数字游民,月租金1500元到3000元左右。院子租了20年,装修投了七八十万元,Jay没指望收回成本。

“面包树花园”数字游民社区(下同)旁边的田地也被Jay租下来,种植日常食用的蔬菜。他想构建新生活方式的样本,在大理,“人会更舒展”。
Jay投资装修的“面包树花园”社区是许多数字游民来大理的打卡地。院子租了20年,装修投了七八十万元,Jay没指望收回成本。
社区会议室的白板上写着面包的制作方法。Jay介绍,卖面包、咖啡,出租房间有些小钱,通过线上进行的股市投资,是主要收入来源。
10月7日,社区正在举行一个绘画工作坊。做不同类型的工作坊,是Jay构想的社区精神文化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们想构建新生活方式的样本。”Jay认为在大城市生活方式只有一种——上班赚钱买房还房贷,但在大理,“人会更舒展”。平日里,Jay和团队成员种地、做面包咖啡、组织工作坊。“像我们这边,卖面包、咖啡,以及房间出租是短期现金流,有些小钱。”他介绍,通过线上进行的股市投资,是主要收入来源,“赶上牛市周期,可以赚到大钱。还有文化艺术活动,构成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大松在大理是稀少的存在。实际上,他是一个还没毕业的哲学系研究生。本科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念经济学的他,从大一开始,便利用所学知识踏足股市和虚拟货币行业,赚了些钱。此后成立私募基金,在一级和二级市场进行投资和交易。

 

本科毕业保研后,大松选择了“科学哲学”这一专业。“因为金融带给我的边际效用已经递减了,我用它来赚钱就行了。”他说,而用哲学视角探索自我和世界更加有趣。本该今年毕业的他,因为社区的事务申请了延期毕业,尽管学分早就修完了。

尝试自己动手修理各种物品,是大松从线上社区“退休”后重返生活的一部分。

大松的收入十分之九来自投资,十分之一来自他在线上虚拟社区的运营工作,而他花在两件事情上的时间却正好相反。今年10月,他从线上社区的运营职位上“退休”,开始“拥抱生活”:带家人在大理旅行、拍照、修图、看书、看社区旁三月街马场的马。至于明年要不要毕业,“可能要算一卦塔罗”。

 

比起Daniel、Jay和大松这样的成熟游民,对大曹和周莫来说,来大理后的数字游民生活才刚刚开始探索。

 

大曹,前大厂员工,当过领导,带过团队,每一次都奔着想做的事情主动转型,但一路找下来,还是没有找到想要的方向。放眼望去,大曹看到身边条件更好的同事,比如常春藤毕业,也做着很“螺丝钉”的工作。虽然工作体面,收入也挺高,但这一切都让她怀疑工作的意义:“人生难道就这样吗?上班、领工资、掏空自己和家里的积蓄去买房,再搭几十年进去?”她环视四周,很多人眼睛一闭,也就这样过了。

 

大曹终究过不下去,去年夏天裸辞了。随后来了大理旅行,意外撞上那场共创大会,“打开了思路”。如今,她发挥了自己在大厂锻炼出来的做项目、做品牌的所长,和合伙人创办了数字游民社区NCC。

大曹是前大厂员工,当过领导,带过团队,去年夏天裸辞,来大理后的数字游民生活才刚刚开始探索。

“95后”周莫,曾在北京和上海做品牌市场工作,去年夏天辞职来到大理。她给了自己几个月时间探索,“我来大理前算了一下存款和成本,可以花两三年。在大理的前四个月,我都没有正向现金流,但一直在做尝试,看自己适合什么、我的能力能不能脱离大城市和平台后也能生存,所以没有纯躺平”。

 

经过四个多月的探索后,周莫有了“大理全能项目经理”的称号,在随性成风的大理成了“做事有条不紊、件件有交代、句句有回应”的人,“很多项目也不是市面上能找到的,而是在做事情过程中,别人觉得你能力OK,人很靠谱,推荐你去的”。

 

周莫在尝试的过程也知道了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发现自己完全不想离开大理,便找了一份远程工作,开始了数字游民之路。如今,她做着两份远程工作,同时还操作一些短期项目。拿着跟一线城市差不多的收入在大理生活,“情形远好过我离开上海时的打算和想象。”她说。

NCC社区的女生四人间,两名数字游民正在远程办公。通过互联网在线工作,而不用待在某个固定的地点甚至固定的公司,是数字游民最为明显的特点。
大松展示他手机上所在的虚拟社区的线上讨论。
NCC天台,晾晒衣物的空间,远处便是苍山。
退回大城市
 
 

不过,大理从来不是世外桃源,数字游民的生活也并非适合所有人。尝试过数字游民后,离开大理、回归常规工作生活状态的人也不在少数。

 

FeFe便是其中之一。去年夏天,FeFe来到大理,此后在数字游民空间SeeShore做主理人。半年后,FeFe离开大理去了深圳,如今在一家“出海”贸易公司工作。她自述看不到在大理做web3相关领域的前景,“那半年,我看到许多web3项目在讨论,但最后没有一个落地,变成商业项目”。在她看来,一个项目要得到用户和市场的认可,才可能走向可持续的商业化。而大理离钱太远了。

 

这一点得到了大松和Jay的认可。从现实层面分析,“商业项目需要丰富的资源、发达的人脉、密集的人口、便捷的交通网络。这些大理都不具备”。大松说,从一线城市来大理,不管任何途径,都要付出不菲的交通费和至少四小时的时间成本,“对注重效益的商业人士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因为商业必须考虑利润。哪怕是互联网、虚拟空间,很多连接也需要发生在产业集群的地方。你想在大理搞商业,免不了要频繁往返北上广。线上聊,胜算也许只有一半。线下聊,‘都在酒里了’,事情就搞定了”。

 

Jay对大理的状况有类似的判断。“从产业角度讲,大理的主要产业是旅游业、农业、新教育,这些项目很好落地。其他的,比如互联网、AI、web3项目,基本上是九死一生,绝大部分都会死。”他说,“其次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办法有效组织。公司是强制把人摁在那里,组织能力会强一点,社区还没有一个好的组织方式让大家很好地生产,我也正在探索。”

 

这从侧面印证了大曹去年夏天参加共创大会时的感受,“怎么这么简单随性?”招商怎么做、方案怎么写、舞台如何搭建、厂商和设计怎么对接?作为“老甲方”的她发现这些工作的进展和效率都成问题,但她还是“被大家这种完全去中心化的激情所感染,觉得这边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有活力,跟我在一线城市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大理风景优美,物价比一线城市低,吸引了许多数字游民来此生活。但丰富的资源、发达的人脉、密集的人口、便捷的交通网络,这些大理都不具备。
大曹正在和商业伙伴聊项目。她参加过去年的一场共创大会,发现在大理工作,进展和效率都成问题,但还是“被这种完全去中心化的激情所感染”。

在大松看来,大理本就不是一个适合搞商业的地方,“大理本应是思想孕育之地,而非商业化的温床。这里的闲暇和自由,搭配上人们的好奇心,能够孕育出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思想和哲学。在我看来,大理应该追求的是‘自由而无用’之用,而非商业化”。

 

大理的此种土壤,也决定了来此做数字游民的条件:要么已经赚到了足够的钱,不用操心收入;要么所处行业能够超越地域,完全虚拟化,在全世界范围内获得收入;要么有充足的工作经验与资源,能够从一、二线城市换取收入。对大量刚毕业或工作时间不长的年轻人,他们往往来大理尝试和体验了一段时间数字游民生活后,便因收入的不可持续、无法支撑生活,不得不回城市找工作上班。

 

曾在新媒体工作的“95后”小羊,今年5月辞掉工作来了大理。住在洱海边的旅舍,每天上午去古城的咖啡馆工作——在社交媒体上连载纪实故事,下午四处闲逛,那是她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工作与生活状态。一个月后,她收到银行到账短信提醒时被惊醒:这一个月,靠写故事的收入只有2000元。无法支撑大理房租和生活费的她,不得不立刻飞回北京,重新开始找工作。两个多月后,她入职了另一家新媒体,每个月固定工资到账,重新让她感到心安。

 

小羊的情况并非孤例,一位远程工作两年的理财博主,因为社交平台对理财内容的严格管控导致流量减少,收入下降,今年7月不得不回到杭州的公司上班。还有美妆博主回到了互联网厂做直播管理,私人定制旅行博主去了机票酒店预订平台上班,自由撰稿人成了大公司文案……

 

大松在大理的数字游民社区见过许多这样的案例,“我看到更多的人是在迷茫期,要么是裸辞想成为数字游民,但找不到数字游民的工作;要么找到数字游民的工作,但平衡不了生活和工作,想要找回生活的惯性。对他们来说,那是一种混乱的状态”。在大松看来,国内想成为数字游民的人在增多,但能够提供远程办公的工作机会却在减少。一方面,经济环境不好,工作岗位没有那么多;另一方面,疫情结束后,很多原本可以远程办公的公司,也要求员工回到岗位,不再提供远程工作。

大曹和商业伙伴在大理变压工厂考察场地,一起规划原定于11月在大理举行的数字游民大会。
大曹从大理变压工厂离开。据了解,此次数字游民大会最终未能在大理落地。

对已经稳定的数字游民来说,也不是没有忧虑。大松认为,“社会福利缺失是一个大问题,没有人给你交五险一金了。这个对很多人来说至关重要,是在不确定性时的确定性,他们可能因此放弃成为一个数字游民。”

 

对数字游民来说,没有一成不变、旱涝保收的稳定,风险总是存在。大松在投资历史中经历过爆仓,亏掉的钱得自己去填补;做独立开发的Daniel,月收入高时可以达到2万美元,低时则是四五千美元,他的工作需要面临互联网产品“增长—衰退”的周期问题,以及产品所依附的大厂政策变动。但“这就是追求自由所必然面临的代价”,而数字游民,“可能天生就对自由的需求比别人高吧。”大松说。

 

 

 

 

 

 

 

 

 

 (文中受访者除周莫为本名,均采用日常昵称)

 

 

 

 

 

 

 

 

 

本文转自于   财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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