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5日，韩国釜山，第27届釜山国际电影节(BIFF)开幕式红毯活动，梁朝伟出席。（图｜视觉中国）

釜山国际电影节于1996年创办，此前因为疫情，已连续两年取消线下活动，今年算是疫情后首次恢复正常。作为韩国最大型的电影节，釜山国际电影节向来有“亚洲戛纳”之称，虽然以往也有包括来自中国香港的导演许鞍华和徐克、演员刘德华，来自中国台湾的导演侯孝贤、杨德昌、蔡明亮等中国人获得“亚洲电影人奖”，但相比之下，梁朝伟在韩国观众中显然更受欢迎。

也许是为了回应这种热情，今年的釜山甚至设计了“梁朝伟的花样年华” 特别展映，并一共放映了六部电影：《花样年华》《春光乍泄》《2046》《无间道》《东成西就》《暗花》。不光所有电影一票难求，梁朝伟参加映后座谈会的两场电影——《无间道》《2046》，折合人民币约40元的票价甚至被炒到了1500元。

在采访中，梁朝伟提到，这次在釜山展映的六部电影均是他自己挑选的， “我希望可以给观众看看，在我拍电影的生涯里，这些各式不同种类的电影”。他说自己甚至还想挑选一部更早的电影，即上映于1989年的《悲情城市》，“因为想给新一代观众看到他早期拍的戏”。那也是他在台湾拍摄的第一部电影。

 《悲情城市》剧照

在梁朝伟的电影生涯中，这六部电影的确算得风格多样，又有代表性。

先说代表性，被挑选的六部电影中，三部由王家卫导演，占了一半，《花样年华》和《2046》还同属一系列，即《苏丽珍·三部曲》。梁朝伟第一次出现在王家卫的电影中，正是在这一系列的开篇，即1990年的《阿飞正传》结尾处。此后直到2013年的《一代宗师》，说梁朝伟在王家卫的电影里，已经凝结成了一个符号也不为过，这个符号同时也成了王家卫电影里那种致命氛围的最鲜明载体。

所以金宇澄才会在小说《繁花》的开篇就写下，所谓上海味道，就是《阿飞正传》结尾处，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的周慕云（梁朝伟饰）独上阁楼，电灯下面数数钞票，捻捻扑克牌的半分钟。毛尖则在影评集《夜短梦长》中说，《花样年华》带给她的惊喜，在于梁朝伟落实了王家卫追求的那种“用物质表现感情”。

对于我来说，梁朝伟最有价值的银幕形象，也正是《苏丽珍·三部曲》中的周慕云。这个形象生动地代表了20世纪50、60年代，从上海南下香港，靠一支笔揾食的落拓才子。王家卫虽然5岁就随父母移居香港，对上海记忆稀薄，却热衷在香港讲上海情调，这种情调里的欲语还休，以物传情，也的确是他的拿手好戏。

三部曲中，周慕云作为主角的《花样年华》和《2046》，原著都来自作家刘以鬯。和王家卫不同，生于1918年的刘以鬯不光在上海成长并念完大学，抗战胜利后，1946年还回到上海办了两年报，1948年才南下香港。谁能想到，又过了半个世界，刘以鬯上海调性被王家卫汲取，通过梁朝伟，最终在香港实现了还魂。

 《花样年华》剧照

记得《花样年华》里一个经典场景，周慕云和苏丽珍吃牛排，周慕云略显散漫地使着刀叉切牛排，旗袍加身的苏丽珍虽然端坐在椅子上，却更加急迫地把牛排往嘴里送，刀叉碰撞之间，分明心虚。她问：“今天为什么打电话来我公司？” 他抬眼：“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食欲即情欲。

刀叉在空气中停住，假戏真做，他追，她逃，然而她也不是不心动。虽然影片中一路含蓄到了最尾，周慕云至死都没讲出一句“我爱你”，只说 “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但在那间餐厅里，在香港特有的豉油西餐里，暧昧被推到了顶点，东方式性感溢出银幕。

2000年，《花样年华》获得了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奖提名，英文名是In the Mood for Love，没有爱的实质，只有爱的情绪，恰如其分。

当然，梁朝伟不仅仅是王家卫的梁朝伟。李小龙有一句阐述武术和人生的著名短语是“be water”，如果演戏也是一种功夫的话，梁朝伟就很有水的特性，适应各路导演、对手。

在刘伟强和麦兆辉执导的《无间道》里，梁朝伟是生前得不到正名的警方卧底陈永仁，在天台对峙之后，陈永仁被意外爆头倒在电梯里那一幕，成就了香港警匪片里最具宿命感的悲剧英雄之一。在侯孝贤的电影里，梁朝伟是《海上花》中的洋务官王莲生，以不多的语言，在与各界人士的推杯换盏，与相好的调情斗气中，准确诠释了中式饭局里的“世情”二字。

当侯孝贤想要以一个家庭的变迁，展现时代冲突时，梁朝伟能在《悲情城市》里极具深度地饰演喑哑的林文清。而在香港电影商业化的巅峰时期，梁朝伟也可以一改深情，扮作香肠嘴欧阳锋。以上这些角色，梁朝伟都出色地完成了一个演员的使命。

我还想单独聊聊《色，戒》。虽然这次釜山国际电影节中，这部电影未被梁朝伟挑中，但在我心里，这部电影里，梁朝伟做得比“完成一个角色”更好。

李安对《色，戒》的扩充当然是有野心的，但这种野心可能也只有梁朝伟能帮他实现了。比如易先生赠送王佳芝“鸽子蛋”时，在粉钻璀璨的光芒下，她无力又用力地说完“快走”，他霎时从沉醉变为疑惑，再到警觉、惊恐，几秒之间的神情流转，谁演得过梁朝伟？

说回釜山，一个值得注意的小细节是，梁朝伟为特别展映挑选的六部电影，放映时间均在上世纪90年代和本世纪初，最晚的《2046》也早在2004年就放映了。

上世纪90年代，也是梁朝伟在韩国打下人气基础的时期。当时恰逢香港电影工业鼎盛，向外输出了数不清的经典港片。但1997年的亚洲金融风暴，让香港电影产业受创甚深，绵延80、90年代的港片黄金时代逐渐落幕。2002年《无间道》问世，成为香港电影的最后一抹余晖。此后，大批香港电影人北上与大陆电影界合作。

韩国电影的发展同样晚于香港，是在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发展起来的。1998年，韩国金大中政府上台，解除了对韩国电影的种种限制，建立起电影分级制度。发展至今，韩国电影在国际上风头日盛，2019年上映的《寄生虫》，则成为首部获得奥斯卡奖最佳影片奖、最佳原创剧本奖的亚洲电影及非英语电影。

当年拍完《一代宗师》时，王家卫曾说起对梁朝伟的寄望：“有一些演员到某一个阶段就变成一个永恒的演员，你看高仓健的时候，你不会再去想他几岁、应该演什么，马龙·白兰度也是一样。梁朝伟一定要走到这个空间里面去，就是拍完这个电影之后，大家可以接受梁朝伟是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都没有问题。”

但作为电影工业中相对被动的一环，好的演员当然也需要繁盛的电影工业。梁朝伟的这次釜山之行，使人不禁想到，原来他已经淡出我们的视线一段时间了。梁朝伟的最新一部作品是2021年的漫威电影《尚气》，这也是梁朝伟的首部好莱坞电影，但因为种种争议，这部电影在大陆并未上映。

某种程度上，梁朝伟可能已经成了老一派的演员，比如釜山电影节现场，观众问梁朝伟，有没有计划做导演，这也是近几年很多演员“演而优则导”的流行事业路径。但伟仔老实回答，目前没有任何当导演的念头，他仍然很享受当个演员，还有很多演戏的计划。

2022年10月6日，韩国釜山，在KNN剧院举行的第27届釜山国际电影节上，梁朝伟在获得亚洲最佳电影人奖后出席新闻发布会（图｜视觉中国）

也许是性格，也许主动选择，公众场合， 梁朝伟留给大家印象最深的形象是腼腆。角色之外，他少有生活轶事，与如今更能吸引人气的真人秀和综艺节目更是几乎绝缘。倒是这次到达釜山机场，穿便服背双肩包的梁朝伟，对着影迷主动问了两次：“有没有人要影相（合影）？” 被身边的经纪人劝阻：“不要啦，那么多人。” 

连这种和观众的关系，也是老派的。

说到底，梁朝伟在韩国始于90年代的走红，既是他个人魅力的跨国界验证，也是30年前香港电影文化输出最有代表性的硕果。

可能是巧合，也可能不是巧合的是，作为梁朝伟在《色，戒》中的搭档，汤唯这次倒是凭新作品《分手的决心》，夺得了“釜日电影奖” 的最佳女主角，成为首位在“釜日电影奖”封后的中国女星。

本文转自于 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