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高考是人生最后一次不看背景的竞争。
在恢复高考以来的四十多年中,无数底层子弟通过刻苦学习,跳过龙门,逆袭人生。对于他们来说,高考几乎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给了机会考不上,没啥好说的。但是如果考上了却被别人顶替,从此人生错位。即使日后发现,顶替者被惩罚,但是被偷走的人生,却再也追不回来。
一
央视著名主持人康辉就差点因此被改变人生。
1989年,康辉参加高考,第一志愿填报了北京广播学院。那时,现在的中国传媒大学还叫北京广播学院,每个省区录取名额极少。当年河北有3名考生专业成绩合格,其中他的成绩最好,分数甚至高到可以上北大。但是,他却收到了天津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最后得知,3名考生中一名女生的父亲当时正好负责报送成绩,为了自己女儿能被录取,他抹去了最大竞争对手康辉的成绩。
经过一番曲折,更主要是康辉父亲多方奔走,求爷爷告奶奶,终于让康辉如愿以偿上了北广。如果康父不是一个有见识的大城市人,而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今天的央视名嘴队伍里,就不会有康辉的名字。
康辉后来说:“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世事绝非人愿,做好自己的本分,并不一定就能顺利收获期望的结果。很多因素,甚至是你根本无法意识到的因素,却有可能影响你的人生”。
康辉的经历,只能说是有惊无险。但是有些被人盗走人生的人,他们的命运就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二
下面这些故事连电影剧本都不敢这么写,因为肯定过不了审,但是偏偏在现实中一再发生。
2020年5月21日,36岁的陈春秀在学信网上查询学籍信息时,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上过一次大学”。网站显示:陈春秀于2004年9月1日,曾在山东理工大学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专科)入学就读,离校日期为2007年7月1日。
开始以为是乌龙,后来咨询公安机关说身份证是唯一的不可能重复,这才知道,16年前,另一个女孩冒名顶替了自己上大学。
2004年的暑假,山东聊城市冠县的陈春秀是在期待与失落中度过的。等到9月都没收到通知书,她以为落榜,出身农家的她,只能走上外出打工路。
家里很穷,父亲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兄妹俩谁成绩好就供谁上学,妹妹成绩比哥哥好,所以哥哥上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20岁时的陈春秀,从高中毕业证上看,眉清目秀,青春无限。她本应该配得上一个更好的人生。
因为学历不够,陈春秀只能干一些流水线操作员、饭店服务员之类的低技术含量工作。工资低不说,还曾在食品加工厂冻伤过手,在电子厂被有毒的药水刺激得喉咙受伤。在拉面馆工作时,经常加班到深夜,一个月也只能挣一千多块。
结婚之后,陈春秀为了照顾两个女儿,回到36老家找个一份幼师的工作。
但是,她一直有一个大学梦。2019年,她动念参加成人高考,报考了曲阜师范大学的小学教育专业。第二年查询学籍信息,才发现那个“李鬼”。
“一开始以为是同名同姓,但对照后发现,除了照片不是我本人外,学籍信息里的姓名、性别、民族、出生日期、身份证号都是我的。”
后来,陈春秀得知当年除了她,还有三个人被冒名顶替。
顶替陈春秀的人,原名陈艳平,是山东冠县县城人。她的父亲以前是商务局的工作人员,后来经商,名下的市政工程公司在冠县中标过多个政府项目工程。她的舅舅曾任冠县烟庄乡(现烟庄街道办事处)党委书记,后任冠县审计局局长和县住房和建设局局长。
在中国的县城,这样的家族已经属于金字塔尖。
陈春秀是理科生,高考考了546分,离本科线只差3分。而陈艳平是文科生,当年只考了303分,是不折不扣的学渣。一个文科学渣,顶替别人上了理工科大学,居然能混到毕业证,这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2007年,陈艳平拿到毕业证后,回到老家,进入了舅舅任乡党委书记的烟庄乡审计所,成为一名国家工作人员。
事情被媒体曝光后,陈艳平的学历信息被学校注销,工作自然也没保住。6月10日,山东省冠县人民政府在官方微博表示,针对媒体报道的“农家女被冒名顶替上大学”一事,县委、县政府第一时间责成县纪委监委、县公安局、县教育和体育局成立联合调查组对此事开展调查,相关调查处理结果将及时向社会公布。
就算陈艳平被处理,但是,陈春秀呢?她的青春,她的大学梦,她的人生,都不可能昔日重来。
她曾向山东理工大学提出重新上学的请求,但对方以“无此先例”拒绝。
这也看出一些高校搞笑的一面。
陈春秀被人冒名顶替,山东理工大学接收了一个李鬼,还让这个文科学渣拿到了理科生的毕业证书,你们已经够丢人的了。你们现在当然可以说当时疏忽了,也可以归咎于某个工作人员身上。但是当一个本应是你们的学生,提出重新上学的请求,你们不但没有公开表示出歉意,反而冷冰冰地拒绝了。
一个毫无人文关怀的薄情学校,不上也罢。
陈艳平是怎么变成陈春秀的?
陈艳平自述所有材料都是她舅妈花2000元找中介办的,而舅妈已经去世了。
2004年,花2000元就能让落榜生上大学,你信吗?为什么是2000元,而不是20000元或200000元,因为2000元的金额低到几乎不构成犯罪。为什么是去世的舅妈办的?因为人死了,死无对证。
她一家都把别人当成了傻子。
那你陈艳平的舅舅呢?他作为当时烟庄乡的一把手,不会不知道内情吧?他是怎么帮助你进入烟庄乡审计所的?
陈艳平和陈春秀的身份信息、学籍信息不一致,她是如何入学的呢?
山东理工大学方面给陈春秀的回复是,“当年都是靠肉眼看材料,这个顶替者材料比较全,做的最真,所以当年没有发现。”
陈艳平有两个身份证号码,其中一套身份信息因“无照片”被公安机关注销;另一套身份信息显示,她曾将姓名改为与被顶替者同名,之后顶替他人到山东理工大学就读。
2020年6月3日,山东理工大学官网发布对陈春秀进行学历注销处理的公示。材料显示,顶替者陈艳平使用陈春秀的名字,但两人身份证号并不一致。陈双双是1986年出生,而陈春秀为1984年出生。
连身份证号不一致都看不出来,招生工作这么重要,怎么会让瞎子参与?
6月19日,南方都市报记者从陈春秀家属处获悉,事件曝光前,陈春秀曾到冠县教育和体育局,想要查询高中学籍等相关信息,被告知需提供除身份证以外的证明,以证明“自己是自己”。为此,陈春秀特意返回当地村委会开具证明信。
陈春秀还曾向当地公安、纪委等多部门反映情况,均未得到有效答复。“去公安局报警,对方说没有具体的人物、事件不予立案。”
从截留录取通知书,到提走学籍档案,再到修改身份信息,然后顺利通过招生部门的审核……缺失一环都不行,而每一环都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有钱可以为所欲为,有时有权更可以肆意妄为。如果陈艳平家族不是在县城手眼通天,如果家里没钱打点关系,她能顶替陈春秀上大学吗?
陈春秀如果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的孩子,陈艳平一家敢这么偷走她的人生吗?
此前的仝卓仅仅是把往届生改成应届生,山西就至少查处了十几名官员。
陈春秀被别人顶替上大学,事情难度更大,涉及到的官员一定更多,腐败链条一定更长。
是很多官员被查处呢,还是锅由死去的舅妈来背?
三
无独有偶。陈春秀事件被曝光不久,山东又一个“李鬼”被揪了出来。
这次发生在聊城市东昌府区,“李鬼”现在是柳园街道办事处党委委员“王丽”, 她其实叫陈某。
1996年,陈某冒用王丽身份入读了聊城农业学校,然后一路坦途,现在已经当上了副科级的街道办事处党委委员。
当年,真正的王丽其实已经考上了聊城农业学校,但一直未收到录取通知书,就以为没考上。1997年,她由王丽更名为王丽丽。此后,人生无惊无喜,一直没有固定工作,稳定地被摁在社会底层。
直到20年后,她才知道,自己原本是有希望过上另一种生活的。
2016年,党委委员“王丽”主动找上她,承认当初冒名顶替了她,说当时她家里有人在中专学校里任职,帮忙办了这个事情。后来她还约见了王丽丽的父母,想让他们说她是干女儿。王丽丽的父亲没同意签字。
见王丽丽不停举报,“王丽”多次想找她私了,但都被拒绝。
事发后,“王丽”已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东昌府区政府表示,下一步,对该事件涉及到的其他问题,将根据调查结果依法依纪严肃处理,并及时向社会公布。
这件事发生后,“王丽”的同事对记者说,“这个事(举报曝光)做得太绝了,之前怎么不商量商量怎么做法,做得太绝。”“(现在)属于两败俱伤,应该提前协调。”
这个同事的话,颇有代表性。他们认为,作假者被惩罚是举报者做得太绝,正确的做法应该收下“王丽”给出的钱,然后各过各的生活。真相和正义,对于这些人来说,一点都不重要。这样的土壤,发生什么样的事,都不奇怪。
这不,6月19日,山东又曝出“242人冒名顶替取得学历”。
据媒体报道,2018年-2019年,山东高等学历数据清查工作中,有14所高校曾公示清查结果,其中有242人被发现涉嫌冒名顶替入学取得学历。
哪些人该被查处,一时半会肯定出不来结果。
谁被顶替了,也没有任何说法。学校说,他们不掌握被冒名顶替者的联系方式。
现在的大数据技术可以知道一个人穿什么颜色内裤,你们居然用这么老套的说辞,当谁傻呢?如果欠了你们的钱,还能这么说,我就相信你们真的尽力了。谁会跟一帮智障过不去呢?
当你看到一只蟑螂时,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定还潜藏着无数只。同理,山东冒名顶替者没被查出来的,我相信一定还有很多。被盗走人生的穷学生,一定也还有很多。
关于教育公平的话就不想说了,说多了也没啥意思。根源在哪里,相信大家都知道。但是一个又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被有权有势家庭巧取豪夺偷走了人生希望,让穷的更穷富的更富,我们真不能让这种事情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穷人的命也是命啊。从山东齐玉苓案到湖南罗彩霞案,从湖北王俊亮案再到河南王娜娜案,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发生,无非是觉得穷人不敢反抗好欺负。
有些有钱有势的人,真是丧尽天良,即使不顶替这些穷孩子,你们的孩子依然可以生活无忧吃香喝辣。这种抢劫,对于你们来说,结果只是锦上添花。但是对于穷孩子来说,夺走的却是他们冬天的棉衣。在未来漫长的人生中,他们都会因为这次抢劫而彻骨寒冷瑟瑟发抖。
作为一个在县城上学的人,我的同学中很多都来自农村。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像陈春秀一样,在路灯下看书,在晨曦中苦读,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回到几十里外的家,有时都靠步行。但是即使这样,他们中的一些人依然没有考上大学。
他们够努力了,成绩也不能算差。高考成绩如果放到北京,完全可以上不错的本科院校。但是,就因为他们是农村人,是江苏考生。一次高考失败后,家庭经济条件再也不允许他们复读,改变命运的大门只向他们敞开一次。
十七八岁的农村孩子,考不上大学,只能回到原点。要么在家务农,要么外出打工。
我写这篇文章时,想到了很多同学的身影。陈春秀、王丽丽,就是我的同学,就是我的老乡,就是我认识的那些被侮辱损害的人。她们被欺压凌辱,挣扎在底层,被摁在生活的泥泞里反复摩擦。谁能来帮她们?
如果没有媒体的曝光,谁会知道她们的悲惨命运?谁又会去管她们的死活?这也是我为什么写操场埋尸案、写孙小果、写武汉自杀的父亲、写缪可馨、写王振华,写小人物被欺负被剥夺,写大人物的傲慢和骄横。
其实,我完全可以写更安全的娱乐八卦,或者写歌颂歌舞升平的正面题材,流量更大收入更多。不是不会写,而是不想写,不能写。身边的苦难不去关心,过不了自己的良心。
来源:码头青年(ID:matouyo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