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唯一能够做到每年上映一部动画电影的公司,是如何建立起成熟的工业化生产流程、实现自我迭代的?
以产品思维对待项目
追光动画有两栋办公楼,名为“夸父”和“后羿”。拥有独立办公楼这件事,在国内的动画行业颇为罕见,因为太过“大手笔”。
这家公司虽然员工不足三百,但在“创造让员工全身心投入工作的环境”这点上,它有着与互联网大厂一致的细节:有食堂提供一日三餐、有班车、有无限量饮料、有健身房、有推拿师,每个月还有户外派对,全公司一起吃烧烤。
追光只有一个团队。九年时间,这个团队从20人发展280人,分布在一条由近二十个环节组成的缜密体系中,以三年为周期,制作动画电影。2022年8月19日,追光动画的第七部电影《新神榜:杨戬》上映(2016至2021年,追光先后推出《小门神》《阿唐奇遇》《猫与桃花源》《白蛇:缘起》《白蛇2:青蛇劫起 》《新神榜:哪吒重生》六部动画电影)。目前,国内只有追光拥有一年上映一部动画电影的能力——连《熊出没》系列都曾在电影院缺席过一年。
在动画电影领域,国内的头部公司格局尤为清晰:仅有彩条屋及追光动画两家。而第二梯队尚不明晰,尽管若森数字、彼岸天、玄机动画、十月文化、华强数字(《熊出没》),甚至包括游戏公司完美世界和老牌电影公司华策影视,都曾有过动画电影的代表作,但这些公司目前皆不具备持续输出优质作品的能力,在技术上也与两家头部公司差距明显。
与追光通过一部接一部的作品提高技术能力、建立成熟的动画生产链条不同,隶属光线传媒的彩条屋是最早带钱下场的影视巨头。2015年成立后,彩条屋投资了超过20家动画,这种多押宝的做法,开出了《哪吒之魔童降世》《大护法》《姜子牙》《大鱼海棠》等多部口碑和市场双赢之作。
两种不同的发展模式,带给了两家公司不同的优劣势。彩条屋网罗了一批动画人才——内容创作,有人才就有未来——却无法保证工业产能与流程的稳定,投资公司与制作公司之间的嫌隙也会影响创意落地。而追光,在强势管理下,掌握了国内最强的动画技术和工业生产能力,但也受限于管理者对内容创作的开放度较低,追光的故事常为观众所诟病。讲不好故事,是商业电影最大的软肋。
追光动画由王微联合于洲、袁野创立,三人都毕业于计算机系。王微曾创立“土豆网”,于洲、袁野也都曾在土豆网任高管。互联网基因,确实使追光最有能力实现“一年一部作品,年年攀升的质量”:重视技术,以产品思维对待项目。
动画是技术与艺术的结合,艺术或能遇到天降奇才,但技术无法在短期内实现飞跃,必须通过一部接一部的作品去累积。迪士尼从二维动画转向三维动画时,亦曾推出过《四眼天鸡》《拜见罗宾逊一家》等不成熟的作品,直至收购了以制作三维动画发家的皮克斯才有起色。而以追光为例,尽管《阿唐奇遇》和《猫与桃花源》都是赔本买卖,但追光为前者开发了一套渲染系统,能够使硬表面的圆润角色做动作时自然拉伸,又通过后者掌握了动物毛发的制作技术——能将一只猫的毛发做到600万根。
追光明确要深耕三维动画,公司中技术人员占比一直远超国内同行。在成立之初,王微就表明,在国内动画电影公司的艺术与技术人才占比是15:1或20:1时,追光是2:1,并且希望做到1:1,使得创作流程更可控。除此之外,追光花费上亿搭建了自己的渲染农场、研发专利制作技术,自建动捕房、配音室,公司内还有三个放映厅。
在《新神榜:杨戬》中,由于国外的CG技术没有开发过中国水墨效果,片尾“水墨太极图大战”是通过20%的电脑技术叠加80%的手绘完成的。其中,水墨洇开时的烟雾以及消散的水墨粒子,共有1.3亿之多。这种对水墨效果的呈现,成为追光最新的突破。
中国故事
技术领先、专注原创内容,这些是追光与皮克斯的相似之处。更为戏剧性的是,与皮克斯的创始人乔布斯一样,王微也是带着失落从自己创立的第一家公司出局,继而创立了动画公司。因而,在过去九年里,“中国皮克斯”成为追光的一个显著标签。
追光第一次被称为“中国皮克斯”,是在国内对美媒报道的翻译中。2013年3月,王微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提及自己即将成立动画公司。国内转载这则报道时,不约而同加上了一句:打造中国版的皮克斯。
王微拜访过皮克斯四次,也从皮克斯那里学到了一些至关重要的理念。比如:一流动画公司的人力配置是艺术家、技术员和流程管理各占三分之一,共同构成数百人的团队;对于一部动画电影来说,第一重要的是人才,第二重要的是时间。
然而,当我们在采访中提及“中国皮克斯”时,联合创始人于洲迅速截断了话头,解释道:“我来纠正下,中国皮克斯是媒体朋友们给我们的一个说法,我们很感谢,这是一个善意的鼓励。但我们自己从来没有说过想做中国的皮克斯,我们不想做中国的某某美国公司。追光动画从成立之初,就确立了‘中国团队,为中国观众讲中国故事’的初心和定位。”
最初开始用中国文化讲中国故事时,追光做了三个原创的合家欢故事,主角分别是门神、茶宠和不知名的猫。这三部制作成本均在8500万上下的动画电影,分别收获了7866.7万,3038.9万和2179.9万的票房成绩。在那同期,时任彩条屋总裁易巧同媒体分享了两个观点:一,中国电影人做出类似于迪士尼的合家欢动画,难度很大,这大抵与这个民族的创作本色相关;二、未来国产动画能破20亿以上的作品,始于神话题材的作品概率大,因其与观众的交流成本很低。2019年,《魔童降世》超过50亿的票房,证实了易巧所言。
也是在2019年,与《魔童降世》成为彩条屋里程碑式作品一样,《白蛇:缘起》也成为了追光里程碑式的作品。《白蛇:缘起》上映前,三连败的追光不仅面临着投资人的质疑,也面临一旦票房再次失利,或要转做为好莱坞动画“代工”的外包制作公司,以维持生计。
于洲为《白蛇:缘起》引入了当时正积极进入中国的华纳兄弟,以获得足够投资完成影片。在华纳的推动下,追光对剧本进行了多处改动。除此之外,《白蛇:缘起》也是追光第一次将剧本创作放权给专业编剧团队,其中包括参与了《大圣归来》的编剧米粒。
最终,这部从合家欢转为青少年向的作品,为追光赢来了第一个票房和口碑的双丰收,4.69亿的票房成绩也成为追光的转折点。
对于动画电影,一种中肯的业内观点认为,只有极个别破圈层的爆款作品,票房才可能超过10亿。尽管《魔童降世》捅破了动画电影的票房天花板和受众圈层,但综合过往十年来看,《魔童降世》应该只是孤例。事实上,票房能超4亿就是市场头部,5000万到过亿则是腰部中坚。而票房超过10亿的国产动画电影,国内目前只有《魔童降世》,以及捆绑着《魔童降世》宣传的《姜子牙》(16.03亿)。
依靠《白蛇:缘起》扭转口碑后,追光对外公布了“新传说、新神话和新文化”三大产品线,都是以传统人物讲新故事。目前,已经上映的新传说和新神话系列,票房都超过了4亿。这意味着追光已经进入了健康的正循环阶段:每一部作品都能赚到钱,每一部作品都有钱如期完成。
2023年,追光新文化系列的第一部《长安三万里》即将上映。在夸父楼里,一句化用李白诗句的“长安一片月,千屏敲键声”标语,高悬于墙。而《长安三万里》的简介这样写道:
“安史之乱后数年,吐蕃大军入侵西南,大唐节度使高适交战不利。长安岌岌可危。困守孤城的高适向监军太监回忆起自己与李白的一生往事。”
近期,我们拜访了这家动画电影公司。围绕技术升级、人才的可持续发展等话题,与追光动画联合创始人、总裁于洲聊了聊。
▲追光动画的联合创始人、总裁于洲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
如何管理一部动画电影
南方人物周刊:我看过你在追光五周年的时候接受采访,提到追光在项目管理上有一个很大的提升,这个提升具体而言是什么?
于洲:动画电影是很庞大的项目。三年时间,几百人参与,这对管理能力就有很高的要求。这跟我之前的从业经历相比,更为复杂。以前无论是做管理顾问,还是做产品,很少会一个项目经历三年。不仅时间长,又涉及内部外部的沟通合作,还是一个艺术创作的过程,会有很多的变化和修改。
动画电影的项目成本中,人力成本是主要方面,只要能控制住了时间,就是控制住了成本。我们的流程里,每个时间点都设置得很明确,项目管理就是要按照预定的计划去推进。我们不是要去算每天花了多少钱,那没有什么意义,你只要按时完成,成本自然就在预算的范围内。
南方人物周刊:刻板印象里,其实大家都比较推崇花费长时间去做一件事,常常说十年磨一剑啊,五年心血之作啊。但对于真正进入了工业流程的动画电影,是否无法延长制作时间?
于洲:我们有一些弹性机制让片子做得更好,时间上也有弹性,但这个机制是有限的。修改是无止境的,有时候可能导演都觉得OK,但是制作人员觉得哪里应该改一下,要做得更好,这时候就要以大局为重往前推了。
动画电影是一个团队协作,不是一个人的作品,最终要看的是电影的整体,不是一个单独的镜头、一个道具,这是一个整体。
南方人物周刊:所以追光在作品中留下的不足,是留到下一部去弥补?
于洲:可以这么说。我们从第一部《小门神》开始,每做一部电影,各个环节的团队都会做一个总结,这个总结里就包括有什么成绩和有什么遗憾。追光各个团队,虽然会有一些人来人往,但团队整体还是稳定。我们现在还有不少人是做《小门神》时候就在的。这些年我们人员一直在增加,像《白蛇:缘起》我们只有170人的团队,现在是280人。
我们只有一个制作团队,大家是滚动上项目。每环节在单个项目上的时间,大概都是一年多一点,比如前期团队做完《新神榜:杨戬》的前期,就进《长安三万里》的前期,这样我们基本保持同时有两三个项目在运转。
因为都是一个制作团队,就是一条生产线,所以每做一部片子,这条生产线上的每个环节都升级了一次,硬件也升级了、软件也升级了,人也更有经验了,全方位的升级。
南方人物周刊:具体而言,有什么样的不足,是在下一部作品中得到改进的?
于洲:比如我们在《新神榜:哪吒重生》中,元神做得还是比较粗糙一些。当时特效和美术都说,希望下一部,元神能做得更好。我觉得这个进步在《新神榜:杨戬》里就很明显了,你看里面的元神就知道了。
南方人物周刊:动画技术的进步是需要一部接一部的作品去积累的。能否具体说说,从《小门神》开始,追光是如何通过作品来提升技术的?
于洲:制作《小门神》的时候,就像是我们一边建造生产线一边造车,生产线建完了,车也下线了。这条生产线沿用到现在,核心架构是一样,只是像前面说到的,各个环节在不断升级。《阿唐奇遇》的主角是一个个陶瓷小人,我们对做这种硬表面的角色做了专门的技术研发,特别是在动作的流畅性上,做了一些开拓;做过了《猫与桃花源》,就对猫的毛发、鸟类的羽毛这些,建立了基本的能力,毛发一直是动画电影比较难制作的部分。如果说前三部我们还是在学习好莱坞的表演,就是比较夸张的那种表情,到了《白蛇:缘起》,我们主要在实现东方的表演风格,更含蓄、更细微的表情,比如通过眼神来传递一些信息。《新神榜:哪吒重生》则是开创了东方朋克这个美术风格,在技术上是大场景和一些动作戏,挑战比较大,特别是追车戏,以前CG动画里比较少,这个制作量很大,我们对这种有特点的快节奏动作戏,也就驾轻就熟了。
市场仍旧艰难
南方人物周刊:对于这十年国内动画电影行业的蓬勃发展,有什么可以分享的观察?
于洲:其实这个行业挺艰辛的,能不能用得上“蓬勃发展”这四个字还要打个问号。行业里许多动画公司还是挺艰难的,为了生存,要不停地外包。这时候想做自己的电影项目,其实就非常难。为什么有些片子做了六七年,那真的是中间做了一半就没钱了,停了,等到有钱了再继续做。
从市场环境来看,最近几年也是很严峻。其实每年都有很多没被注意到的动画电影,上映得悄无声息,下映得也悄无声息。可能它们确实做得不太行,但对这个行业来说,仍然需要很多这样的作品打磨团队。可是观众很难接受了。观众看过好的东西,在技术上面是很容易看出来好坏的,品味和要求越来越高。所以就必须要有一个中国特色,或者说是讲好中国故事。比如《雄狮少年》,讲了一个中国当代故事,就很能打动人心。
不过,热爱这个行业的人是越来越多,不断有年轻人投身进来,也有很多人做了好些年了,依然很热爱。现在也不用“坚持”来说老动画人了,这个行业总归比之前好很多,因为热爱,你就可以把这件喜欢的事情做很久。
南方人物周刊:在市场竞争中,国外作品对你们会造成压力么?
于洲:你看到我们同一天上映还有一部片子了么(《小黄人大眼萌:神偷奶爸前传》)。我们定档的时候,有朋友就跟我说,同一天有《小黄人》你们还上吗?我说当然上啊。
大家现在对国产内容还是越来越有兴趣的,主要是希望看到好电影,并不首先关注是国产的还是国外的。
南方人物周刊:追光在讲故事上一直颇有争议,外界也期待追光能把剧本做得更圆满一些。一个常见观点就是,追光在动画制作技术上是国内顶尖,但在讲故事上仍然有很多短板。这个难题如何解决?
于洲:我觉得大家关心故事,很大程度也是每个人都能讲故事,每个人都能做这件事,他就愿意去评判。对于故事的评判见仁见智,我们希望做的是一个大多数人都喜欢的故事,一直在不断提升讲故事的能力。商业电影不是面对小众市场的。
其次,这些年来,追光在讲故事方面还是不断进步的,这种进步是团队不断打磨的结果。我们有很多调研,对观众反馈的分析,在商业电影的制作中,有很多科学方法是可用的。
动画电影需要技术和艺术两手抓。相对来说,艺术或者说故事的挑战更大。因为技术有时候是可以衡量的,无论是计算机算力还是渲染流程,这些相对来说可控。但故事更需要经验,需要不断去打磨。当然,我们在每一部作品中都有吸取一些经验教训,不断尝试。动画的周期比较长,做完一部要三年,这样的学习成本是比较高的。
南方人物周刊:《小门神》在市场遇冷之后,追光是否已经调整了制作方向?
于洲:《小门神》2016年上映,商业结果不理想。经过内部反思和讨论,我们调整了“年轻向”的创作方向。如果我们没能及时调整的话,观众就不可能在2019年看到《白蛇:缘起》。但当时《阿唐奇遇》《猫与桃花源》已经在推进中了,这就像是一个给家庭造的轿车,要在生产线上改成SUV,是不可能的。
我们刚入行那时候,也有点无知者无畏,对于做纯原创的难度估计不足。追光现在的作品,人物是家喻户晓的,但是故事、世界观的设定,还有一些配角,都是全新的。
纯原创的市场接受度比较低,但随着追光这个厂牌越来越强,不远的将来,我们还会去做纯原创。也不能说追光是放弃了合家欢,目前是把重点观众定位为年轻人,同时兼顾家庭观众,比如我们近年的《新神榜:哪吒重生》《白蛇2:青蛇劫起》和正在上映的《新神榜:杨戬》。
▲动画组员工的电脑前都会摆一面镜子,用于在制作中对照人物的口型和表情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
内部培养人才是目前的主要路径
南方人物周刊:追光怎么去选动画导演?
于洲:首先一点,追光所有的导演都是内部培养出来的,这是目前唯一的成长路径。《白蛇:缘起》的导演黄家康和赵霁,都是从追光的第一部动画就开始参与,当时家康是动画总监,赵霁是剪辑师。赵霁也是《新神榜:哪吒重生》和《新神榜:杨戬》的导演。
动画导演的要求非常高。三年前,皮克斯创始人之一埃德·卡特穆尔来北京,我们当时也交流过选导演这个话题,结论也都差不多。首先是肯定要有自己的专业技能,可能是动画师、剪辑师、故事板,也有可能是别的环节;然后要经过一些项目的成长,对动画电影的制作流程非常熟悉,尽管不用面面精通;但更为重要的是,他/她必须是一个很强的领导者,必须能够在三年时间里带领着几百人的团队去完成项目,能够为挑战找到解决方案,带领大家去克服。
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内部选导演是目前唯一可行的途径。追光有一套很完整的制作体系,导演是必须熟悉这个体系的。像美国,成标准化体系的公司比较多,大家工作变动就能频繁一些;但国内,成熟的工业化动画电影公司还是很少,多数公司还是导演工作室的模式,相对传统一些。
南方人物周刊:追光团队的平均年龄不到30,一直保持很年轻的状态。这些年招募的年轻人,你觉得有什么变化么?如何持续招募人才?
于洲:最开始我们有不少国外回来的同事,现在招国内人才比较多。这些年国内的CG动画电影团队多了许多,好作品也不少,这也就打磨了一批人才。但我们外部招聘的基本都是初级岗位,可能是有三五年经验。我们从组长开始的管理岗位和高级专业岗位,都是内部培养起来的。
我们非常重视人才的内部培养。比如我们需要的动画师比较多,但动画师也难招。我们内部建立了一个历时半年的培训计划,同时我们和火星时代学院建立一个联合培养动画师的合作计划。追光的动画师过去给学员们上课、点评作业,加速他们的培养。
成为追光的动画师之前会有一个培训生阶段,这个阶段的胜任率大约不到50%。被淘汰的原因主要就是水平达不到,比如说对动画师要求一天(制作)接近一秒,如果你经过培训还是做不到,那确实没办法在追光工作。
南方人物周刊:追光如何留住人才?
于洲:人才的流动很正常,有的同事要去南方,有的会有个人发展计划,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整体来说,我们的团队还是相当稳定的。
追光的待遇在动画行业中还是不错的,票房高大家就有项目奖金,这是个正循环。能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共同完成一流的动画电影作品,这是最重要的。
本文转自于 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