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全国持续高温,多地气温突破历史极值。与此同时,工厂工人的热射病事故频发,这些工人来自洗碗厂、陶瓷厂、鞋厂——这类工厂往往规模不大,劳动强度高,车间闷热,却得不到较好的降温处理。尤其有很多年龄较大的工人进入小厂,他们只能在风扇吹出的热风里埋头苦干,祈祷不要倒下。
热“死”了
小美在浴霸厂已经工作5年了,但今年选择了辞职。因为热,字面意义上的热。
小美今年31岁,原本在浙江嘉兴一家浴霸组装的流水线上班,今年6月,这家厂倒闭,她进到另一家不到30人的小型浴霸组装厂,做的是和原来差不多的工作,每天带新人将组件从流水线上搬下来,组装后再搬回流水线。对她来说,这份工作难度不大,工资按计件处理,多劳可以多得。
但是到6月底,她在车间里渐渐感到吃不消了。随着夏天的到来,嘉兴的室外气温逐渐逼近40度。进入车间,不消几分钟,即使不动也汗如雨下,小美需要处理的浴霸配件,一件七八斤,流水线大概有一米高,每天拿上拿下几百次,一天下来,“内裤都是湿的,早上开始,衣服就没干过,黏在身上,非常难受。”最让小美崩溃的是,自己所在的车间在顶楼,每天太阳直晒,比其他楼层都要热。
车间是没有空调的,只有风扇,八个人共用三台,吹出来的全是热风,还吹不到身上,小美每天上班的感受是,“觉得自己头上要冒烟了”。小美是云南人,云南每年夏天几乎连风扇都不用开。六七年前来到嘉兴后,她就一直不太适应这里的天气,尤其是夏天,“穿上吊带和热裤还是会不停出汗”。好在租的房子里有空调,小美每天下班一回到家就开上,早上出门则是能拖就拖。
7月的一天,室外气温高达41度。早上8点,小美刚来到车间上班时,感觉车间温度就已经到44-45度。工作了不到一小时,小美旁边的女生有些头晕眼花,女生今年25岁,四川人,第一次来浙江打工。她不得不伏倒在旁边的桌子上,主管过来送了几瓶冰水,没有让她回去休息,也没有调整工作进度。女生喝了几口冰水,一直伏在桌子上直到下班。“车间里连藿香正气液都没有,只能自备。”
“我怕自己真的要热死在这里”,小美坚定了自己要离职的决心。最重要的是待遇也很差:她6月11日入职后,全月无休地工作了20天,还加班了一个星期,只拿到了3000元。原来的工厂6000元一个月,加班多可以拿到8000元,小美选择了离职。现在她找了一份太阳能光伏板仓库管理员的工作,不算熟练工,工资过得去,也还算清闲,“最主要的是工作环境好,有空调,不需要受热。”小美每天工作的办公室空调温度设置在25度,去到的仓库最高温度也只有30度。
在小美走后,工厂里陆陆续续有很多人选择了离职:除了生产线上的四位同事外,文员不做了,售后不做了,仓库管理员也不做了,就连扫地阿姨也不干了,整层只剩下了四个员工。“浙江最近天天三十七八度,持续时间又长,没有空调怎么扛得住。”小美庆幸自己早早做了正确的选择。
小美的确是幸运的。据澎湃新闻报道,6月25日,河南开封一洗碗厂员工韦巧连晕倒在离工厂不到100米的地方,被送进医院时体温已经达到42度,多类器官衰竭,是热射病的典型病征,最终在7月7日抢救无效去世。
该厂前员工表示,车间空间大,夏天仅有一个冷风机悬在头顶,很难达到制冷效果,而韦巧连晕倒那天,开封的平均气温是36.9度。
这并非个例,6月3日,河南郏县一名在陶瓷厂工作的农民,因为车间温度太高工作时中暑不治身亡。7月6日,浙江丽水市中心医院也收治了一名晕倒在车间的工人,同样是热射病,同样抢救无效后死亡。
据中央气象台公告,今年自6月13日以来,我国出现的高温日数已经达到1961年以来历时同期的最多值。7月,全国大部分地区气温偏高,多地最高温突破历史极值,今夏的高温笼罩着每一个人。对于穿梭在沉默的机器中,又无足够庇护的工人来说,高温以更沉重的方式笼罩在他们身上。
无法选择的工作环境
实际上,有风扇的浴霸车间,还不是工作环境最差的。在进入浴霸组装厂之前,小美曾经在嘉兴的纺织厂干过一天。每人负责一台纺纱机,一台机器有两排,一排百来个线筒。小美的工作就是,不停地围着线筒转,把断了的细线接上。因为线太细,风扇吹起来,断的几率更大,所以车间里连风扇都不能开。小美去细纱车间是6月,当时温度大约三十六七度,小美干得又累又热,只干了一天,就辞职了。
还有的工作车间,因为特殊作业,温度更高,同样没有空调。比如制鞋师傅李冶,他在河南洛阳偃师的一家布鞋厂工作,鞋厂的生产线25米左右,细分为3条到4条生产线,分别用来拉模、拉帮和包装,所有线上的工人加起来,大概有30人。生产线上有三个烤箱,用来烘干胶水或给鞋子定型,烤箱最低温度在120度,最高的温度达到300度往上。根据李冶的经验,三个烤箱同时烘烤,室外温度40度时,车间的温度可以达到七八十度。
李冶在生产线的最前端,主要负责开模,离烤箱最近,也是整条线上温度最高的地方。从5月起,李冶和同事们就开始打赤膊。车间里倒是有冷风机负责制冷,冷风机主要以水为介质,机器吸收干热的空气,通过水形成的“湿帘”,流出湿润、凉爽的空气。它的最大特点是节能,耗电量是传统中央空调的八分之一。
车间四五百平,冷风机只有两台。“说实话降温效果有限,顶多也就是降10度,还是有五六十度的高温”, 李冶说。
今年他感到尤其热,三十七八度的天气在洛阳也经常出现,车间的温度也比往年要高,“虽然我说不出来,但我工作这么久了,一进车间就能感觉到”。李冶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平常用来喝水的2000毫升水壶换成了3000毫升,为了缓解高温下工作带来的疲惫,他和同事会选择去拔火罐,满背都是圆形的深红印迹。
身体除了要对抗高温外,还要负荷高强度体力劳动。李冶每天的任务量是做到4000双鞋,这意味着他要开8000个模具,也就要把磨具拉起8000次,每个磨具重二三十斤。为了完成这个任务量,李冶每天从早上7点半工作到下午6点,一天10个小时里,只有上午10点和下午3点,分别能休息10分钟,中午吃饭则是半小时。李冶的鞋厂所在的洛阳偃师,被称为“中国布鞋之都”,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鞋厂4000多家,作业环境基本相似。
李冶前不久就听说,附近有鞋厂热死了人,他没能完全证实这事,但对此并不奇怪。李冶同时也是制鞋员工的中介,跟各类工厂,尤其是中小型厂家打交道多,他把各个厂的情况摸得很清楚,“流水线这一块,百分百都没有空调,条件好一点的就是冷风机,不好的就是风扇。”李冶还听说过有车间没有冷风机,工人为了争三台风扇打起来,最终以打架工人工资被克扣收场。今年生意受疫情影响较大,工厂招工的比例也比去年下降了70%,“有事做,你就得去做,没啥挑剔的机会,吃得了苦才能挣得了钱。”
没得选,这是很多工人面临的处境。47岁的吴树在纸箱厂里当装卸工,主要是跟着送货司机一起出门,负责卸货。他负责是9.6米长的铁皮货车,一路暴晒,到达目的地后闷热得吓人,“室外平均温度35-36度时,车厢里就肯定会有个45-46度。”
吴树卸一车货,一般大概要两个半小时,有时碰上买家中午要货,也只能中午卸。如果去200公里外的地方卸货,一车货,吴树能挣40多元,100公里左右,则只有34元。而因为天气热,吴树一天喝水,可能就要喝掉20元。
虽然累,挣钱也不多,但吴树没得选。他年轻时也在纺织厂工作过半年,辛苦程度让他在之后的七八年里一度不愿意出门打工。后来迫于生计,他再次回到广州,穿梭于油漆厂、胶板厂、塑料厂等各种小厂,工作过的地方基本都没有空调。
目前,这份工作,给交五险一金,对吴树来说,已是不错的待遇。如果回到老家,只能靠着种田为生,收入更少。他也试过找工作环境更好一点的大厂应聘,但年龄和学历这一关就卡住了。
小何是广州的一名职业中介,主要为电子厂、玩具厂等工作环境较好的大型工厂寻找18-45岁之间的工人。他说,现在年纪大的工人,选择的确更少,“很多厂都要求要认识26个英文字母,年纪大一点的人26个字母都认不全,连最简单的贴标签的活都不一定能干。”
自身难保的小型工厂
工厂管理人员当然也知道,今年的高温天气格外极端,影响工人工作环境。
陈中是东莞一家小型五金加工厂的经营人员,他的加工厂一共两间厂房,每间六七百平米,加上他自己,所有员工不到20人。谈及为何没有给厂里安装空调时,陈中解释,厂房首先不具备安装的客观条件。“大企业厂房设计时会直接先把空调装好,或预留出位置。但我们这个车间,没有事先规划过,现在上面又有航车,又有吊灯,还有消防设备等等,很难找到合适的位置进行安装。”
另一方面,空调的制冷效果也需要考虑,“大企业的车间都是十万、百万级无尘的(无尘车间会控制空气悬浮微粒浓度,达到不同的洁净度级别),粉尘少,车间密封性强,空调就能发挥作用。”陈中的工厂则有十米高,车间大门日常打开,加上车间本就需要一定的高温来融化塑胶、加工零件。因此真要安装和运行空调,也要很大的投入,才能在车间里产生效果。六七百平的车间需要安装四台中央空调,安装费就需要花去五万。
更根本的考量来自对成本的控制。陈中的很多客户都做对外出口生意,这两年生意都不好做,加上国内物流现在也不稳定,陈中的销售额每年都在下降,今年下降得最厉害,只有疫情前的一半不到,“以前我每年的销售额能到1000多万,现在可能就500万左右。”
今年4月以来,生意尤其惨淡,到8月初也只有两三百万的订单,工厂目前还处于亏损状态。四五月份,即使已经把三十几人的工厂规模缩小到了十几个人,陈中还是没办法给工人发工资。他形容这是自己做生意以来“最痛苦的时候。”
与之对应的是,车间固定成本并未减少,“我们有十几台机器,每个月电费和房租十几万,再加上员工工资,固定开销就有20来万,还不包括每个月要用到的原材料。”园区电费一度9毛钱,如果开空调且要保证一定制冷效果,一千多平米的厂房,每天光是电费,就得增加一笔不小的开支。
陈中坦言,像他这样的小厂,有空调的可能只有千分之一,“我们做的产品附加值不高,本来赚得也不多,再加上现在生意也不好做,基本不会去装空调。”为了稍微缓解车间的高温状况,陈中想到的办法是,先把排风系统打开,让热气排出去,再在厂房里放置水冷空调,加点冰块进去,保证它吹出来的起码是冷风,同时每天按时供应绿豆汤、冰水和藿香正气液。陈中说,依工厂目前的发展状况,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同在东莞的王新也表达了同样的想法,他经营着一家厂房两千平的皮扣厂,四十来个工人,比陈中的五金厂稍大,但也属于小型工厂。王新厂里的产品,一半销往东南亚,一半销往国内,随着市场缩小,竞争变大,王新说,“以前我们一个皮扣卖10块钱,现在可能就七八块。”
王新还提到,“我们也希望工人可以享受到更好的工作环境,不然留不住人,很多年轻人过来干一两个月就不干了,觉得太辛苦。所以现在我们厂的平均年龄是46岁,50岁往上的也很多,都是年纪大一点的工人在干活。”
虽然已经立秋,但气温还没有下降的趋势。根据中央气象台预计,到8月中旬,全国多地仍将面临高温天气。
(文中出现人物均为化名,感谢实习记者牛乐之对本文的帮助)
本文转自于 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