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字节跳动实习的过程中,陈鹏在日记本上写满了“焦虑”这个词。
他不止一次地举了这个例子:每次新产品上线,都会有绩效评级,这种压力让他不能接受。“我会问自己,我到底想要什么,虽然我不完全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我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我不想要互联网大厂的工作氛围。”陈鹏说。
陈鹏的目标很明确:进国企。
一次少有的机会出现在本届应届生前,为了应对巨大的就业压力,从6月下旬开始,国资委、人社部等便密集发声,释放出“尽快集中启动夏季招聘,集中岗位资源,集中发布信息,集中线上招聘”的信号。国企也在政策推动下,加赛了一场夏季招聘。
与此同时,毕业生对于国企的就业热情也正在被前所未有地点燃,智联招聘报告数据显示:2022年,应届毕业生以国企作为就业首选比例持续攀升,达到44.4%。选择民营企业的比例继续下降,仅为17.4%。
这与90年代末项陈刚刚毕业的时候截然不同。项陈说,那个时候“没有什么背景”的学生都愿意去外企、民企闯一闯。
项陈毕业后义无反顾地进入可口可乐,并一路从业务员干到分区经理,“我们那时候刚好处于改革开放最火热的年代,大家都拼足了劲”,项陈说。
彼时,外资企业成批成批地进入中国,民营企业也开始成长,激荡的二十年初露峥嵘。在外企和民企大步前进之时,国企则正在经历一次艰难的改革,从90年代中下旬开始,国企职工总数逐年下降,从上亿人为起点,划出了一条漫长的下斜线,民企就业人数则逐渐上升,并逐渐成为了中国就业市场的主力。
至2015年,国有控股企业就业人数为6000余万,但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国有控股企业就业人数下降幅度减缓,在2020年出现了罕见的增长。
这是一条企业、就业人员共同用脚投票出来的斜线。
经济结构、就业观念以及无处不在的动力与压力扎扎实实地立在了线段两侧,压迫着线段的走向。
尽管国企在整体就业比例中依然不多,且岗位稀缺,竞争激烈,但依然无法阻拦年轻人对国企的热情,他们迷恋着那个笼罩着稳定和体面的光环,尤其是在2022年沉闷的就业季中。
“我不考虑其他单位,只考虑央国企,进入央国企,意味着稳定、轻松以及受人尊敬,收入也会比较好看,”应届毕业生上海交大硕士研究生于小晓说。
国企的吸引力
将在2023年硕士研究生毕业的方熙园,对自己有着精准明确的求职定位,她曾经在字节跳动、浦东人民广播电台、阿里文娱,以及美国国家地理中文网实习过,尽管上述企业中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国企,但她认为“国企最为稳定,且加班没那么严重,薪资也比较好看”。
提到国企两个字,方熙园的话就忍不住多起来。如果不能顺利进入国企,方熙园会去考选调生,对于她来说,这不仅是她一个人的喜好,与她同处一室的舍友们也有着同样的选择倾向。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在2022年暑期实习时,她连拒两家大厂的实习机会,选择了一家与国资央企有关联的实习单位,旨在为自己日后进入央国企铺路。
国企的工作机会难得,每次陈鹏的学校组织就业咨询会,只要是和国企有关,都是场场爆满,经常抢不到位置。
出身名校的陈鹏,将自己与去年毕业的师哥相比了一下,凭着学校的招牌,师哥去年还能跨专业找到工作单位,今年便不行了。
退而求其次,他选择了先去互联网大厂积累经验,但是受疫情和监管因素影响,不止一家互联网企业今年开始进入不景气周期,用户群不会像以前那般疯狂增长。陈鹏发现,自己实习的部门正在进行缩减,公司拟进一步精简人员。
这一切,都愈加坚定了陈鹏选择央国企的信心:在一线城市的央国企先工作五六年,攒够一定的经验后,便回到相对闲适的二线城市生活、定居。
国企大门内
邱士楷摩拳擦掌,7月7号一天之内,便投了5家央企。邱士楷的简历上,求职意向一栏明确写着“央企和国企”。
硕士研究生邱士楷曾经干过销售,并在两家券商研究所实习过,这些实习经历让他厌倦了合规部门检查与信息分析,他希望自己能进入国开行、农开行等政策性银行,或者进入其他央国企。
邱士楷说:“遇到疫情,至少央国企不会裁员吧”。
政策催促下,在春秋两季招聘外,2022年国央企加赛一场,开启了一轮夏季招聘。
国资委官方微信“国资小新”在6月一共推送了44条招聘信息。中交集团拟向2022届毕业生提供近800余个工作岗位和百余个职场体验官实习生岗位。
一家能源央企的子公司在北京、上海两地开启夏季招聘,只要是应聘进来的应届大学生,均解决户口落实的问题。
6月底,这家企业刚刚释放出3个岗位空缺(该岗位解决北京户口,且解决户口不用排队,入职就能解决,并提供员工宿舍),便收到了300多份简历,“我们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应聘,人力资源部的同事加班加点地面试。”这家企业的中层倪妮说。
应届生对国企的推崇往往带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比如国企早已经没有了编制,采用合同制招聘员工,但是国企依然和编制一词紧紧绑定。“国企员工也可以辞职,区别在于,国企比较人性化一些,稳定是压倒一切的事情”,一位汽车零部件央企内部人士说。他所管理的企业是一家合资企业,企业内的外资更多考虑是怎样拿到新业务、达到利益最大化,但这位管理者首要考虑的因素是符合国家法律法规、劳动用工、稳定性和社会责任。
上述汽车零部件央企内部人士将在国企工作比作进入围城,身在围城内的他觉得在国企内并不能“躺平”,和他合作的一位职业经理人刚刚因为业绩指标不合格而被开除。
在倪妮看来,国企的工作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稳定了,压力比较大,各种加班也是经常的事情。
2021年,倪妮所在的企业开始执行末位淘汰制,即每年都要签署目标责任书,考核排在末位的几个人要降档、降级。倪妮举例说,之前便有人因为考核靠后,一路从专家级别降到主任级别、副主任级别。而且,排在最末位的还有可能被淘汰,甚至真的会被劝退,有犯了错误的直接被开除。
目前,倪妮签署了目标责任书,需要达成多项重点工作任务,科研项目的进展也要达到要求,重点科研项目攻关、成果转化以及部门完善的专利都有硬性的指标要求,倪妮感到压力很大。
可乐青春
2000年,项陈从大学毕业,他有一个留校的机会,但他果断的选择奔向一个欣欣向荣的市场。“那个时候刚刚能上网,能上QQ,但是还是能看到一些信息,对外企也有些向往”,项陈说。
2000年初,招聘会里摆张桌子、支个摊子,就是一个招聘点。现场人头攒动,应聘的人拿着厚厚的简历一份一份地投过去,也为心中的经济版图投出了一票。
彼时,一批跨国企业刚刚进入中国,在短暂摸索后,开始了规模化增长,2000年《外资企业法》修订,一年后中国加入WTO,对外的大门打开。
项陈还记得,那个时候的国企在毕业生心中是“一杯茶一张报纸坐一天”的地方,外资则是“风向标”,竞争很激烈,工资也更高。
经过几轮挑选,项陈成为可口可乐的一名业务员。
早上8点开会后,项陈就骑着自行车一家一家“跑客户”,一跑要跑30多家。夏天卖得很快,也很辛苦,吃完午饭后又困又热,还要硬撑着继续跑,一天骑车几十公里,晚上回到家里都在九十点钟。
年轻、肯跑的项陈逐步晋升,从业务员干到了分区经理。项陈觉得自己青春最好的10年都在那里了,“最艰难的活儿都学到了,工资也有弹性,勤快的业务人员和偷懒的人员花费的时间不一样,拿到工资也不一样”。
做到分区经理时,陆续有猎头找到项陈,项陈并未心动,直至一家央企找到了项陈。
随着年龄的增长,项陈开始认真考虑这个机会,并最终选择离开可口可乐,进入国企。“可口可乐就是青春、激情、梦想,新的工作就是油腻中年、家庭、责任、担当”,项陈说道。
进入央企,短时间内他获得了家一般的归属感,但在温情过后,项陈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项陈获得一次晋升的机会,但历经谈话、公示等多重繁琐的程序后,又错失了这次机会。那一刻他明白,央企的人际关系比外企要复杂得多。项陈说:“作为普通员工,如果你没有向上走的欲望,那的确是有家的感觉。但是,一旦你想往上走,又没有人际关系支撑,你若想晋升,就会非常难。”
对于自己的选择,项陈难言后悔,不过他说,如果再给他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他依旧会选择外企为先。
项陈建议道,如果你的朋友是一个优秀大学生,在国企有人脉关系是可以的,如果没有,那就先去外企锻炼,有了资历再回国企做管理层。如果想在国企从底层晋升,还是比较难的。
“稳定感”的诱惑
在项陈毕业的2000年,国企的一轮改革潮正在接近尾声,涉及数百万人的“下岗潮”对中国经济、社会带来的冲击尚在消化中。
在他进入国企时,刺激性政策开始酝酿逐步退出,中国经济增速出现换挡,市场竞争格局也开始缓慢的变化。一个迹象是外企、民企面临着越来越多的挑战,互联网企业的异军突起也在这个十年的末尾声势渐低。
与此同时,国有企业则在这十年中走上了“做大做强”的轨道——2012年至2021年底的十年时间中,全国国资系统监管企业资产总额较2012年底增长了2.6倍,达到了259.3万亿元。“我们那时候刚好处于改革开放最火热的年代,大家都拼足了劲,现在毕业的‘00’后处在互联网信息包围中,家里条件也好,能安稳就行了,可能不需要闯荡了”,项陈说。
已经拿到地方国企offer的中国传媒大学新闻学硕士研究生李生生,吸引了周围师弟、师妹艳羡的目光,他们急于向李生生取经,到底怎样才能顺利进入地方国企。
李生生用“定位”一词开启自己的经验分享:“我就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也很清楚自己要什么,首先工作强度不能那么大,城市也要宜居,企业文化要人性化,地方国企是最适合我的。”
带着这种选择,7月2日,李生生来到成都报到,抵达成都的第二天,他所供职的地方国企便给他过了一次生日,并提供了员工宿舍,管吃管住,李生生直言:“这就是家的感觉没错了。”
李生生想在里面干到退休,吸引他的不止于稳定,还有可观的年终奖,以及每年10%的工资上涨幅度。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李生生、项陈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