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成为叙利亚最知名人物的朱拉尼，正试图摆脱伊斯兰极端分子的过往，对外塑造更温和的“革命领袖”的形象
2011年，29岁的艾哈迈德·阿尔-沙拉（Ahmed Al-Sharaa）从位于伊拉克的美军牢中获释后，带领六名男子从伊拉克返回家乡叙利亚。这个年轻的伊斯兰激进分子还带回了一大笔资金——他每月从极端恐怖组织基地组织在伊拉克的分支“伊拉克伊斯兰国”（ISI）时任头目、后来自行宣布创建“伊斯兰国”（ISIS）的巴格达迪手中，获取5万美元的津贴。他的任务，则是建立基地组织在叙利亚的分支“努斯拉阵线”。
13年后的冬天，在叙利亚突然发生的政治巨变中，正是艾哈迈德·阿尔-沙拉带领变身后的“努斯拉阵线”、如今被称作“沙姆解放组织”（HTS）的叙利亚反对派武装力量，在12天的闪电攻势下，最终攻占了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一举终结了阿萨德家族在叙利亚超过半个世纪的铁腕统治。
因这场武装攻势迅速受到国际社会瞩目的艾哈迈德·阿尔-沙拉，如今则以化名“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为人所知。尽管他领导的盘踞于叙利亚西北部的沙姆解放组织势力日益壮大，但外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并不清楚朱拉尼的真实身份。直至2024年12月5日，带领部分反对派武装力量南下攻城略地的沙姆解放组织，在宣布已夺取逼近首都的战略重镇哈马后，朱拉尼究竟是何人才得以揭晓。
2016年，首次在视频中公开亮相的朱拉尼，宣布他在叙利亚创建的努斯拉阵线将脱离基地组织，并与其他叙利亚的地方派系联合，建立一个以叙利亚为中心展开活动、以反对叙利亚阿萨德政权为目标的组织“征服沙姆阵线”（Jabhat Fateh al-Sham）。随后，该组织又更名为“沙姆解放组织”（Tahrir al-Sham）。
“这个新组织和任何外部的政党都没有关系。”朱拉尼当时便曾如此强调，试图以此与他当年在伊拉克参加伊斯兰“圣战”活动的过去拉开一定距离。
这也是如今一夜成为叙利亚国内最知名人物的朱拉尼，想要传递给国际社会的形象——即他已从怀揣极端主义意识形态的伊斯兰“圣战分子”，转变和成长为一名领导“解放叙利亚”的“革命”的温和领袖。
2024年12月初，当沙姆解放组织在叙利亚展开闪电般军事行动之际，开始有意接触国际媒体的朱拉尼，在被问及其立场转变时回应CNN称，每个人的一生都将经历不同的阶段，会在成长中不断学习。
过去两周内，现年42岁的朱拉尼正不遗余力地试图通过公开发言和行动，对外塑造一个叙利亚“改革者”的形象。他在采访中以留着整齐胡须的形象示人，语气轻柔，态度温文尔雅。
在与CNN的采访中，朱拉尼并未提及“圣战”，他还多次将沙姆解放组织的行动描述为一场“将叙利亚从阿萨德政府手中解放”的“革命”。
谈及叙利亚境内的少数族裔和宗教少数群体，领导着一支逊尼派伊斯兰武装组织的朱拉尼强调：“任何人都无权消灭另一个群体，这些教派在该地区已经共存了数百年，任何人都没有权力消灭他们。”
朱拉尼甚至暗示，未来他可能解散自己的组织，从而建立一个能够代表叙利亚国内各阶层和群体的新政府。
“我们正在谈论建设叙利亚。”他说，“沙姆解放组织只是这场对话的一部分，它随时可能解散。它本身不是目的，而是执行任务的手段——这个任务就是对抗这个政权”。
朱拉尼1982年出生于沙特阿拉伯利雅得，他自1989年起随父母返回叙利亚，定居于大马士革附近。
朱拉尼的父亲是一名石油工程师，父母均来自长期处于以色列军事管理下的戈兰高地。戈兰高地西部为以色列自1967年六日战争以后占领和管控的叙利亚领土，当前国际社会并未承认以色列对戈兰高地的占领。
2003年，21岁的朱拉尼前往邻国伊拉克，加入基地组织，抵抗美军对伊拉克的入侵。2006年，美军逮捕朱拉尼，并将其关押五年。
朱拉尼曾在2021年接受美国公共电视网（PBS）采访时表示，当年他是受到本世纪初针对以色列的第二次巴勒斯坦人大起义的激励，才决定前往伊拉克成为圣战分子的。
当时，年轻的朱拉尼对叙利亚的深入了解引起了基地组织伊拉克指挥官的注意，后者正寻求扩大该组织在叙利亚境内的影响力。
于是，被美军释放后的朱拉尼，于2011年带着任务返回叙利亚，负责组建当时基地组织在叙利亚的分支“努斯拉阵线”，即如今沙姆解放组织的前身。
当时的叙利亚，正深陷2010年底席卷中东和北非国家的“阿拉伯之春”群众抗议运动引起的内战当中。受此运动影响，叙利亚于2011年3月爆发了呼吁推翻阿萨德政府的群众示威抗议。随后，阿萨德政府对抗议者进行了武力镇压，并引起民间还击，抗议示威自此演化为内战。
叙利亚内战曾有四大主要参战方——受阿萨德政府指挥的叙利亚政府军、意图推翻阿萨德政府的叙利亚反对派、以库尔德人武装为主导并意图争取民族自治权的“叙利亚民主力量”（SDF）、以及包括“努斯拉阵线”和同样脱胎基地组织成立的“伊斯兰国”在内的极端恐怖组织。（详见《叙利亚变局中的各支反对派武装是何来头？｜解释》）
努斯拉阵线起初是叙利亚内战中较为边缘的一支力量，这个规模不大的组织通过发动武装袭击、自杀式袭击和暗杀等与基地组织一脉相承的极端血腥手段，与叙利亚政府军及亲政府力量作战。
相较于其他叙利亚反对派力量致力于推翻阿萨德政府、建立民选政府的政治目标，“努斯拉阵线”对推动伊斯兰“圣战”的热情似乎更高。该组织誓言要在叙利亚建立一个“伊斯兰哈里发国”。
但在当时，“努斯拉阵线”作为伊斯兰圣战组织的存在和风头，完全被活跃于伊拉克和叙利亚两国、引起了全球震惊的“伊斯兰国”所掩盖。由巴格达迪在2013年宣布创建的“伊斯兰国”，从一开始就与基地组织展示出分庭抗礼的姿态，并在叙利亚与“努斯拉阵线”展开了一场“抢人抢地盘”的竞争。
2014年，“伊斯兰国”进占叙利亚东北部大片领土，也打断了叙利亚反对派此前在境内的积极攻势。随着“伊斯兰国”在叙利亚和伊拉克境内迅速扩张，叙政府军和反对派的作战主要目标亦开始转变。这一时期，境外国家对叙利亚内战的优先关切，开始从反对派和政府军之间的夺权拉锯，转移至在叙利亚反恐和压制极端势力扩张。
2016年，朱拉尼宣布努斯拉阵线公开与基地组织断开联系，并随后建立了如今的沙姆解放组织。从“努斯拉阵线”脱胎成立的“沙姆解放组织”亦改变了其关于政治目标的措辞：相比在叙利亚成立“哈里发国”，“沙姆解放组织”称其希望用一个“受伊斯兰教义启发的政府”取代阿萨德政府。
分析人士认为，这一转变对该组织来说具有重要意义，这一方面能帮助转移来自美国和俄罗斯等介入叙利亚内战的域外大国的反恐打击，同时也标志着朱拉尼从一个典型的“反西方圣战分子”向更温和、具一定进步色彩的“革命者”形象的转变。
朱拉尼也在2021年与美国媒体PBS的采访中强调，他领导的组织无意对西方国家发动战争。
而在切断与基地组织关系后，随着沙姆解放组织在与其他叙利亚地方武装力量的不断冲突中逐渐壮大，朱拉尼的个人形象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他逐渐脱下了代表“圣战分子”的迷彩服，穿上了西式的外套和衬衫。
通过形象、言辞乃至行动上的转变，朱拉尼正尝试为在叙利亚占据了一方领土的沙姆解放组织，塑造一个中东地区可靠合作伙伴的国际形象。
自2019年起，沙姆解放组织一直维持着对叙利亚西北部伊德利卜省绝大多数区域的控制，并在2019-2020年成功击退了叙利亚政府军的攻势。
近期在国际媒体亮相中，朱拉尼亦试图展示和强调他在治理伊德利卜省400万人口过程中的领导才能。
朱拉尼在伊德利卜省推动建立“叙利亚救国政府（Syrian Salvation Government）”，负责控制区内的民政管理事务。据联合国相关报告，该组织在当地负责收税、提供有限的公共服务，甚至向居民发放身份证等。
与此同时，“沙姆解放组织”还启动了Bab al-Hawa工业城项目和重新开放al-Ghazawiya过境点；在伊德利卜西北部，该组织还宣布归还少数民族被没收财产的政策，包括重建此前被摧毁的基督教堂。
在伊德利卜，朱拉尼也发起了试图消除“伊斯兰国”等极端势力威胁的行动。2023年8月，“伊斯兰国”表示，该组织头目阿布·侯赛因·侯赛尼·库拉希（Abu Hussein al-Qurashi）在伊德利卜与沙姆解放组织的一次直接冲突中被杀。
尽管朱拉尼竭力与极端组织划清界限，美国仍将“沙姆解放组织”列为恐怖组织，并于2013年将朱拉尼列入恐怖分子通缉名单。除美国外，加拿大、土耳其、俄罗斯和欧盟也都将之列为恐怖组织，并宣布了制裁措施。
统治伊德利卜期间，沙姆解放组织也被指以残酷手段压制异议、奉行高度保守的意识形态以及对居民收取高额的税收。但朱拉尼在近日的采访中对CNN表示，伊德利卜监狱中发生的虐待事件“并非在我们的指示或命令下进行的”，他还强调沙姆解放组织已在追责相关负责人。
《华盛顿邮报》援引未具名叙利亚当地组织的说法称，朱拉尼总体上实现了其温和治理的承诺。在沙姆解放组织控制的伊德利卜以及近期反对派武装攻陷的叙利亚城市内，当地都被允许宗教信仰自由，妇女被赋权、包括允许其追求职业生涯和上大学等。
总部位于华盛顿、在叙利亚北部拥有广泛网络的叙利亚紧急工作组（the Syrian Emergency Task Force）执行董事穆阿泽·穆斯塔法（Mouaz Moustafa）对《华盛顿邮报》称，叙利亚第二大城市阿勒颇的民众，也普遍欢迎沙姆解放组织的战士。他援引当地东正教社区领导人的说法称，当地基督教社区正在“没有叛乱分子干扰的情况下”进行圣诞装饰。他还称，目前没有关于侵犯公民行为的报告。
不过，部分专家仍对未来潜在朱拉尼政权的走向表示担忧。他们指出，此前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在2021年重新执政之际，也曾承诺采取更温和的治理风格；但如今，阿富汗塔利班政权仍对该国女性权利实施了极为严厉的限制。
随着推翻阿萨德政权的军事行动接近尾声，这位有着圣战分子背景的沙姆解放组织领导人，是否果真将带领叙利亚建立其所声称的“受伊斯兰教义启发的政府”尚未可知。
但可以确定的是，朱拉尼将在未来的叙利亚乃至中东地缘格局拉锯中扮演重要角色。目前外界仍在观望的是，在各方角力长达13年的叙利亚，朱拉尼会不会成为那个推动叙利亚内部实现团结，并帮助建立和稳固新政权的领导人。
本文转自于 财新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