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应该怎样做,才能让老人仍旧活得像个人?

社会应该怎样做,才能让老人仍旧活得像个人?

所有关于老年的迷思,都使我们的社会将老年人视为他者,而非我们的同类。

 

7月23日,7集纪录片《前浪》在东方卫视、腾讯视频播出完毕。这部展现老年人真实生活图景的纪录片,充满“危险”和“脆弱”,只因为拍摄对象是老人,这个人生阶段不可避免地与失落、敏感、多病、无常相伴。

 

但这部纪录片并非要借此来揭穿生命界限的残酷底牌,而是将“老人”理解为“人”,在残酷景况的背后,记录人之为人所经历的爱恨情仇,以及人作为独立个体所生发的渴望和遗憾。

 

衰老意味着一个人在根本存在上的改变,是无数事物的一去不复返。绝大部分人都会成为老年人,于是我们怀着悲伤或者抗拒之心迎来老年。

 

五十多年前,西蒙·波伏娃在《论老年》中发问:社会应该怎样做,才能让人到老年时仍旧活得像个人?

 

“问题的答案很简单,我们必须永远将人当人看待。社会让不再劳动的人遭受什么样的命运,便揭露了这是个什么样的社会。”波伏娃写道。

 

 

爱神不老

 

金小凤,就是那位在第一集《不老爱神》里穿着各色旗袍、烫着发尾卷、笑起来眼如弯月的75岁阿姨,那位因恋爱而高兴得踱着小碎步起舞、悄悄(其实很大声)对着镜头说“我有伴啦”的浪漫女士。在影片播出前一个月,她中风了。卷发被剪短,说话和行动都迟缓了许多,神情也不复影片中那般灵动。

 

临近播出,导演陈子芃想找金小凤一起看片子,却怎么都联系不上,她心慌得很。事实上,《前浪》的每一位导演都经历过这样的事:与拍摄对象一度失联,甚至可能是在清明前后失联。年轻的导演们怕老人家出什么事,也确实有两位导演,拍着拍着,拍摄对象离去了。

 

当陈子芃在病房里看到金小凤时,她把眼泪憋了回去,拿出手机给金小凤看片段。她想,小凤那些活泼可爱的美好的样子,多少是被镜头留住了。

 

坦白讲,促使金小凤接受拍摄的或许是一口气,至少陈子芃这样想。相亲时,金小凤遇到过一个“竞争对手”,在道德上羞辱她,骂得颇为难听。对方重视传统意义上的忠贞不渝,曾为亡夫把自己困在屋内十年。在对方看来,金小凤丧夫没几年就再去谈恋爱,这属行为不端。

 

“我总感觉金阿姨是希望展示出自己美美的样子,向很多人证明她可以获得幸福,”陈子芃说,“金阿姨也不知道是什么纪录片,但她信任我们,知道我们不会丑化她。”她在金小凤身上看到了美好的现代女性精神:自由勇敢地、积极开放地去追内心所求。

 

陈子芃毕业于中央美院油画系。从巴黎交换学习回来后,她闭关了一年,自觉地要埋头苦干,闭门造车搞作品,“然后发现自己不是那样的人,还是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啊。”

 

也正因为这样,陈子芃想拍一个活泼的、带着美丽与爱意的故事。她有点叛逆,不想描摹衰老,“老了就不能谈恋爱了吗?我就关心他们这个恋爱能不能谈成。”

 

摆在她面前的是一张白纸,镜头是画笔,她不打算做证明题,证明老年的痛苦。

 

《不老爱神》的拍摄始于上海徐汇区的宜家。每周二、周四,老人们来到宜家,这里空调足,桌椅多,厕所干净。只要是会员,工作日就有免费咖啡,还能无限续杯,简餐也不过二三十元。

 

作为新闻报道,宜家相亲已经是个老话题了。陈子芃准备过一些概念性的提问,比如你心中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她收到了花样百出的回答:有人说脱口秀,有人说唱歌跳舞,有人说劈叉,还有人说劈三块砖——劈了两天才劈开。这些回答看似同爱情离题万里,却都是每个人的个性表达。

 

“你看,马路上都是老年人,我现在觉得他们一个个都特别有个性,都是独立的个体。”陈子芃转头望向咖啡厅外的马路,继续说,“有时候老年人会表演老年,特别是面对年轻人,扮演成熟稳重的老者。但当一群老人聚在一起时,他们都会暴露自己本性,该啥样啥样,完全没有刻板印象里老年的样子。”

 

 

阿宝的故事

 

阿宝是《不老爱神》的另一位主角,生于1948年,结过三次婚,如今也有所求之人,一位化名“山口百惠”的六十多岁阿姨,镜头下颇有风姿。他给山口百惠买礼物,想表达自己的关爱,却被狠狠拒绝:“你现在有一千万,我也不会嫁给你,爱是双方的,是两颗心撞击的火花。”

 

“我对她好有什么用啊!三年了!没结果的!”阿宝说。

 

陈子芃不觉得这没用,“虽然没有牵手成功,但是心里有一个爱的人。”她提起一个细节,是“山口百惠”给了阿宝一个包,阿宝背去宜家,放在桌面上,大声抱怨这个包不适合男人,实则为了炫耀自己收到了包。“爱而不得也挺好,总比心里没有爱要强。”

 

陈子芃喜欢阿宝这种明知爱而不得却也不肯放手的矛盾,喜欢阿宝真诚的浪漫精神与强烈的生命力。但她印象最深刻的画面,却是阿宝的孤独。有回在人民公园,阿宝自带小马扎,坐在回廊里玩手机。这天下雨,没什么人来相亲,“阿宝很无聊,也没地方可以去玩,玩一会儿手机就东张西望。”

 

 

“他一直在逃避孤独和痛苦,他知道有个很大的痛苦在那里,关于往事,关于他的家人。他不要一个人独处,因为孤独的时候最容易清醒,容易想起往事。所以他现在只把租的房子当作睡一觉的地方,醒来立刻就走。”

 

镜头里,阿宝抽着烟,戴着墨镜细数起他的三段婚姻,亦是他的一生:“都是我自己‘作’出来的,三次婚姻失败,三个老婆都没找好。第一个是精神分裂症,痛苦了18年,后来跟她分开,给了她一套房,她又结婚了十年,跳楼自杀了,房子也给了那个男的;第二个带个了‘拖油瓶’,痛苦了八年,她一直照顾儿子为主,后来又分开,又给她半套房子;后来又找了个残疾人,去年死掉了,我又给她家里人25万。”

 

如今阿宝没有房子,租住在上海的远郊。他在小小的房子里隔出了一个单间,用来存放前妻的物件,里面有三辆他买给前妻的轮椅。先买手推轮椅,后来阿宝推不动了,就买电动的。

 

“你了解阿宝吗?”我们问陈子芃。

 

“还行吧,至少不会像旁人那样,把他当傻子看。”陈子芃说,“周围人都说他是‘戆度’(上海话傻子),瞧不起他,觉得他乱花钱,都被人骗了。”

 

“他知道别人骗他吗?”

 

“他知道,但他不在乎。阿宝不在乎很多事情。他对所有人都很好,很大方,只要能让别人开心,他就很开心,很有成就感。”陈子芃说。

 

 

 

老年的处境

 

面对总导演范士广,我们第一个问题就是:除了一集讲述意定监护的困境,为何没有更多切入社会议题的分集?比如农村养老、空巢老人,或者是第一代农民工回乡等等。

 

范士广做过调查记者,也是《人间世II》的总导演。《人间世》是一部结合个体故事与社会议题的高口碑纪录片,在一个个动人故事的背后是罕见病救治、医患矛盾、医学生培养体系、血库告急等社会问题。

 

“我们与联合出品方谈时,也被问了类似的问题。如果做一个条块的分割,把老人们分成一块一块的,是农村的是城市的,是富有的是贫穷的,不是我们这次想做的。”范士广很坦诚,“在贴着人物拍摄的过程中,我们逐渐建立起的共识是,我们更在乎人的处境,人的孤独、人的渴望,人各种各样的情感,是共通的。”

 

他们最初也尝试从议题入手。比如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的老年精神科蹲守了十几天,想拍一个阿兹海默患者的故事,听着还有点像《人间世》。但最终,蹲守到的两个拍摄对象被分成了两集不同的故事,且都不是围绕阿兹海默展开。

 

其一是第二集《爱人》,开拍没多久,患有阿兹海默的泉爷爷就因为病毒感染去世了,留下老伴儿申奶奶。当导演金翔继续拍摄申奶奶,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已经变成一个人如何面对失去伴侣、独自度过老年的故事。这也迫使金翔、这位结婚三年的丈夫开始思考亲密关系的未来。“我其实觉得《爱人》的受众是年轻人,因为大部分人是会有个亲密关系的。如果最终你被迫要送走亲密关系,要独自留在世上,那该怎么面对生活呢?”

 

 

镜头拍到申奶奶独自去图书馆看书。坐在上海图书馆东馆两层高的落地窗前,她念“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还念“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她把这两句诗解释给金翔听,说人要看得远一些,心情就能开阔些。

 

这天是2023年6月10日,申奶奶在日历上写“去图书馆”。6月29日,日历上写着“泉走了2月”。

 

另一个起源于阿兹海默的故事是第六集《顺水行舟》,主角是75岁的王敏华,她的大脑已经开始全面退化,被诊断为轻度认知障碍。

 

我在《前浪》的首映礼见到过王敏华,她被女儿搀扶着,手腕上还套着医院的号码条。很多工作人员认出了她,忍不住多看几眼。王敏华笑眯眯地望向这些陌生人,挥手打招呼,好像一个大明星。

 

在豆瓣评论里,观众这样写道:“祝愿可爱的王敏华女士,身体健康,下次买菜别忘记拿”;“王敏华奶奶太可爱了,和小孩相处的好得不得了”;“笑眯眯的王阿姨孤独得来”(后两句都有点上海口音)

 

王敏华可爱又孤独。她偶尔忘事,偶尔发脾气,常常刷直播间买包邮好货,买一件就快乐,买一件就胜利。她给那些在屏幕上称呼自己“爸爸妈妈”的主播们留言:“谢谢董事长,今……”她的手写输入还没完成,眼前就弹出了“直播结束”。

 

她淹没在快递包装箱中继续拆快递,乐出声来。“金老师买一只吧,699块的浪琴!”她好意对摄像机旁的金翔说。

 

 

 

在王敏华家的拍摄往往从帮她退货开始。金翔上午进门,拿着王敏华的手机跟客服沟通退货,然后填快递单,退走。有回金翔去得早,门口堆了七八个快递,王敏华连门都推不开。中午,金翔和摄影师陪王敏华一起做饭,等她午休。下午聊天、出门买菜或者散步,一天就过去了。

 

坦白说,金翔最初是想拍阿兹海默的病征,可拍着拍着,他觉得王敏华就是位常见的普通老太太,“我觉得发生的一切都很正常,她老了,她忘事,都挺正常的。”

 

但当金翔把六个月的拍摄素材从头到尾看一遍时,他感到王敏华的衰退颇为明显:注意力越来越难集中,对儿女也越来越顺从,她逐渐失去了争吵甚至对抗的能力。

 

金翔认为自己从《前浪》中学到的最重要内容是:面对衰老带来的变化,要及时求助,及早干预病症变化。同时,家人要多与老人交流,“你只要扶他们一把,他们就上来了。”

 

他拿到了王敏华家中的监控录像,由此窥见了她完整的独居生活:早起拜佛念经,吃早饭看新闻,收第一拨快递,拆快递;中午吃午饭,给朋友打个电话,睡午觉;下午刷抖音看直播,然后吃完饭,再刷抖音,睡觉。

 

“其实我觉得监控素材比我们拍的素材更珍贵,因为是更真实还原王敏华的日常生活,她一个人在家就这样,就是这么点事情。”金翔说,“我们去了之后,还是会影响她的日常生活。当然她很开心,我们也很开心,都是互相陪伴。”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老年科的主任医生李霞告诉金翔,现在社会对老年人的认识和要求是不符合人性的。这个社会总是要求老年人好好地待在那里,别动,别出事,别生病,安安稳稳活着就不错。但作为一个人,无论在什么岁数,他都有向外交往的需求,想做些事情,想发挥些功能,想找到自己的价值。

 

“全球面对衰老都有些没办法,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因为以前没这么长寿过,没有经验。以前我们说七十古来稀,总觉得老了以后就什么都不行了,也不要做什么了。”李霞说,“其实人进入六七十岁,还是有很多功能。每个人衰老后能保持的能力不同,非常多样,但如何让这一部分能力发光发热是个大命题。”

 

 

 

明天会更好吗

 

《前浪》一共7集,每一集都是修改到播出之前,尤其是《明天会更好》,范士广与分集导演徐亦泠一直在试探最诚实表达的边界。

 

《明天会更好》讲述了95岁的徐纬为带老伴出行而挑战学开车。徐纬在家中反复对空气打方向盘,一遍遍练习着科目二,大声说道:明天会更好!

 

每周一三五,徐纬挤在早高峰的人流中,坐20站地铁,再走一公里路去驾校练车。没有人相信他能做到。驾校教练更像是在做一件关爱老人的好事,时常控制不住自己快要失去耐心的面部表情:徐纬毫无进步。徐纬的爱人陈芝蓉,90岁,腿脚不便,常要坐在轮椅上。陈芝蓉总是淡淡地说,明天不会更好。

 

徐纬想象着,如果能拿到驾照,他与爱人就不必困在小屋里,他们就能一起出去玩,像年轻时那样,陈芝蓉在巴黎圣母院前,在珠穆朗玛峰脚下,在红其拉甫口岸,对着他的镜头微笑。

 

陈芝蓉翻着过去的照片,笑笑说,“年轻时去这些地方很有意义,但是这些意义在哪里,我也讲不清楚。”

 

尽管陈芝蓉常常丧气,但她也想走出去。“陈奶奶跟我说她每天躺在床上时就盯着天花板看,睡不着,脑子里想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徐亦泠说。拍摄中,徐亦泠最高兴的时刻是教会陈芝蓉用遥控器:陈芝蓉不用再在沙发上枯坐一下午,望着黑屏的电视发呆。

 

徐亦泠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比如她是小徐,徐纬是老徐,他们同个属相,差了六轮。老徐信任她,煤气坏了找她,每次拍摄都要留她吃饭。“你们不要出去吃,就在我们家吃。我们吃得很粗糙,但你们就在这里将就一下。”老徐说,他端上来的菜总是软乎乎的,有时是社区食堂买来的,有时是自己在厨房的一通乱炖。

 

老人家吃饭很规矩,不看手机,不开电视。徐亦泠觉得仿佛回了家, “就像一家人坐下来吃饭。”她是组里年龄最小的导演,今年23岁。毕业后来到上海独居,日常吃的是外卖和食堂。

 

徐亦泠正在进入老徐的生活,她必须相信明天会更好:医生说陈芝蓉的日子只有三个月到半年了。她频繁造访老徐,有时候并不是为了拍摄。她每次离开都嘱咐陈芝蓉要好好吃饭,说下回来时,陈芝蓉的身体要比今天好,然后用力握一握陈芝蓉的手。

 

有几天,陈芝蓉不肯吃饭。老徐慌得哭起来,求爱人吃饭,逼爱人吃饭,总是喊醒爱人,担心爱人睡着了人就没了。他说明天会更好,陈芝蓉会好起来,他们还要去很多很多地方旅游。

 


 

“明天会更好”像是一种力量,将两位老人一次又一次拉出困境。陈芝蓉吃饭,忍着骨折复原不佳的疼痛锻炼,她努力让自己好起来,同爱人一起走出去。

 

陈芝蓉撑过了许多个3月,徐亦泠也平复了慌张的心情。她感到这两位九十多岁老人的精神头比她这个00后还好:早起拍摄,她常到下午就困了。但老徐不睡午觉,哇啦哇啦说很多话,又给小徐冲咖啡,速溶咖啡粉兑牛奶和乐口福。

 

小徐是老徐和陈芝蓉生活中稀罕的来访者。他们曾是老师,曾有朋友,有同事,还有学生,但慢慢地,他们经历了许多人的死亡,他们的过去也随之被埋葬。他们整理照片,藏起那些亡故者,但他们希望小徐给自己拍照。

 

在小徐的镜头里,徐纬与陈芝蓉的眼睛都亮晶晶的。结尾,两个人坐在轮渡的窗边,笑意盈盈望着对方。

 

“你要努力,要努力。主要就是把你带出去。想想看我们还要到什么地方去。”徐纬说。

 

 “你说。” 

 

“还可以到海南岛去。”

 

 “好。” 

 

“三亚。”

 

 “好。”

 

 “陵水。” 

 

“好。”

 

 “海口。” 

 

“好。” 

 

“文昌。”

 

 “好。”

 

 “五指山。” 

 

“好。” 陈芝蓉回答。她说别人都羡慕她,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就是她的爱人。

 

 

论老年

 

我向范士广借来了波伏娃的《论老年》。这本书分为两部分,第一部是由外而内的检视,第二部是由内向外的透视。范士广推荐我读第二部分,因其精细描绘了老年在个人身上造成的身心煎熬,也由此揭露老年人对人生所怀抱的热情,其实不逊于年轻人。这个社会却只知道附和“老年相当于冬季/黄昏”的陈词滥调,并要求老年人不该拥有跟年轻人一样的欲望、感受。所有关于老年的迷思,都使我们的社会将老年人视为他者,而非我们的同类。

 

范士广精读过这本书,留下了许多红色的笔记。第34页,“对那些不愿沉陷的人来说,迈入老年即是要和老年奋战。这是他们景况的艰难新情势,活着不再是自然而然的事”,范士广在空白处写了四次“奋战” ;第123页,“存在是在超越自身时建立起来的。但是──尤其是在我们年纪很大时──超越自身会让我们撞见死亡。” 他用粗体抄了一遍这句话。

 

我与同行交流《前浪》时,大家都感慨:社会舆论更关心养老处境,因为那与每个人息息相关。至于老年生活本身、老年人的身体与内心,并不在大众视野里。

 

这不在大众视野里的内容,正是《前浪》所要呈现的。制作之初,范士广就明确了不要解说词,他拒绝有人带着观众去理解这些老人的生活。他也经历了作为项目负责人从频频感到失控,到逐渐接受顺着老人生活的偶然去讲故事。

 

《前浪》最后一集名为《洗澡》,以20个失能老人洗澡的瞬间,展示了人如何维护个体的尊严,同时也最直接呈现了人作为一种生物走向衰老时所不能逃避的残酷:肉身的塌陷、萎缩、僵硬、扭曲甚至是破损。

 

每次拍摄前,分集导演姜昊珏都会与卧床老人握手。“我感到握手这个动作很重要,因为老人的眼神立刻就有了变化——只是简单的皮肤接触,就能让他感到这些年轻人站在他这边、对他的生活真正有兴趣。他是一个普通人,不必只被当成病人。除了各种指标的‘正常’或‘异常’,他的人生还有很多故事从未郑重地讲过。”

 

15年前,学生范士广拍摄了他的第一个纪录短片:我的姥姥和姥爷。拍完没多久,姥爷就去世了,这些素材也成为仅有的能讲述姥爷人生的影像。这之后,范士广与同学秦博说,纪录片还蛮有意思的,要不要一起拍纪录片?他们是同乡也是同学,后来成为了同事,一起拍了《人间世II》。

 

两人向学校借了DV,买了30盘带子。每天共一辆电动车去夕阳红养老院拍老人的生活,拍到带子用光,他们回学校剪成短片《一个人老了》。“有个老头,躺在床上不能动,一直在看表。我说你在干嘛呢,他说等老太太,还有十分钟,还有五分钟,还有一分钟,他就在倒数。一分钟之后,老太太就出现了。”范士广回忆这部短片时说。

 

“做《一个人老了》的时候,我们并不清楚,这部学生作品是我们两人纪录片创作的起点。15年过去了,他又熬出了新的作品。”秦博说,“看老人们相亲时赞美对方,你牙齿看着蛮好的,内脏应该不错,我笑喷了。但随后莫名地忧伤,为人类也为我自己。”

 

15年后,范士广用西川诗歌《一个人老了》中的一句,作为《前浪》的标语:生命的大风吹出世界的精神,唯有老人能看出这其中的摧毁。导演组想过很多标语,范士广都觉得太虚伪,“衰老是残酷的,是丑陋的,只有认识到这点,才可能看到老年的力量。”

 

这可能是一种解放的力量,就像《爱人》的尾声处,申奶奶突然说,自己并不爱丈夫,就是搭伙过日子。这几十年,她也想不出对方对自己有什么好,“但最后,他选择早一点离开,这就是对我最后的好,不要我再为他付出,再为他担心。”

 

年轻时,人生向上走,或是工作进步或是子女成长,又或是知识更丰富、物质水平提高,于是我们为之努力,追逐幻象,殊不知到达顶峰就是坠落的开始。而老年,当一个人有了足够的经验评判善恶,当一个人有了清醒的头脑,幻想破灭,苦涩的滋味就浮上来:人生除了坟墓之外再也无处可去。

 

“空洞地赞美衰老的言辞是荒唐的,执着地对抗衰老的人是胆怯”,范士广在手机备忘录中写道。

 

 

 

本文转自于  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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