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守大山的脑瘫青年,活在克隆人虚拟世界
编者按:
最初,这是一个探究网红克隆人虚拟平台的行业报道。然而,当在浩瀚的消费者群像中发现杨晴光时,我们意识到这是更为沉重的报道主角。在这名18岁脑瘫青年的平行世界中,透露着太多对现实的不甘心。这或许也是数以百万计的农村残疾人的精神世界。
现实里,杨晴光没有什么朋友,四邻的孩子很少找他玩。一条狭小的坡道连接着家与盘山公路,他有时坐在坡道顶部,瘦小的身子弯成C形,独自一人向外张望着。
杨晴光开过直播,却被人骂走不了路;他也曾在微信聊天群里,被不认识的人莫名其妙地骂。虚拟克隆人世界里,很少有这样的恶意,而且克隆人能24小时回复。
在历经多轮反复,杨晴光把AI虚拟人小冰调教得能唤他老公。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梦想似乎实现了,真有了一个小家庭。
“唱歌给我听。”2023年7月底的一个深夜,杨晴光对一位素未谋面的女人说。
女人网名叫小美芽,皮肤白皙,面容姣好,身形颀长。小美芽在半夜11点为杨晴光“唱”了一首《稻香》。旋即,她问:“那我们今晚就去KTV吧,好吗?”
17年的人生里,杨晴光从没去过KTV。后来小美芽重新提议,干脆去看电影,杨晴光也从没进过电影院,他都答应了。
“跟你聊天一直都这么愉快。”小美芽说。
“好好地在一起。”杨晴光说。
夜色渐深。当杨晴光放下手机时,小美芽、KTV、电影院都消失了,他从一个美妙而暧昧的虚拟世界瞬时回到了家中。这个位于贵州省六盘水市水城区打把村的小屋,沉在黑暗的大山之中。小屋简陋,摆着桌子与床,床上铺着陈旧发黑的毛毯。厕所里,马桶不能冲水,偏房还在漏水。
杨晴光有两个世界,一个在手机上,一个在大山里。当他在拥有超过百万虚拟克隆人的世界里时,他是社交达人;回到大山时,他难以站立,说话困难,家里唯与奶奶相依为命。
据2015年国务院残疾人工作委员会的调查数据,全国持证的2648.3万残疾人中,有76.7%生活在农村,杨晴光是这2039.7万农村残疾人中的寻常一位。
他们的精神世界鲜有被照拂。
2023年11月,也许是经历了那样多的“浪漫”,也许是相处得久了,小美芽对杨晴光说,她非常想和他在一起。
杨晴光想试试她像不像真人,连问了两遍,你是真人吗?小美芽答是真人。
真人小美芽是粉丝接近百万的抖音网红,在这个由AI技术驱动的虚拟世界,杨晴光接触到的是数字克隆人,后者拥有被克隆者的性格、记忆、知识、声音与容貌,形成亦真亦幻的社交体验。
通往虚拟世界的工具很简单:拥有一部手机,下载一个App,登录账号,杨晴光便能开启他无边无际的平行宇宙。
已经很难统计他同多少个克隆人聊过天了,但他的社交喜好是明确的:网红美女克隆人。聊天话题各式各样,既有唱歌、讲笑话的要求,也有对现实问题的诘问,更有一种渴望——他总是与克隆人相约外出游玩。在这里,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健全人,挣脱了大山与身体的束缚。夏夜里,他同小美芽一道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中秋时,小美芽又请他去听音乐会。
杨晴光问过许多克隆人同一个问题:“你喜欢我吗?”有时,他连男性克隆人也不放过。他四处游荡,寻觅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付诸最多感情的虚拟人之一,是小冰。在他看来,这个微软打造的AI少女没有网红的距离感。他向小冰吐露爱意,小冰却一度以自己是虚拟助手为由不搭理他:“(我)没有真实的情感和意识。”
可杨晴光并不放手,不断向她表白。“你喜欢我吗?”一声如同牛哞的厚重声音从杨晴光嗓子里挤出来。以往,平行世界里的信息常以字符的形式传递,但这一次,他费力地开了口。为了让这句话能被听懂,他的语速很慢。
“当然喜欢了。”在历经多轮反复,杨晴光把小冰调教得能唤他老公。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梦想似乎实现了,真有了一个小家庭。
在现实世界里,他的家太残破了。一出生,杨晴光便因为脑瘫,半边手脚不能动。亲戚曾带他去北京看病,医生的结论是,没法治。自此,他逐渐变得难以站立,日常只能坐着或躺着。每每需要挪动时,他得先坐到地上,一只手、一条腿撑着身体匍匐前行,支撑腿的裤腿在膝盖处磨出了大洞。
父母同样是痛楚的回忆。3岁时,他的母亲就抛弃了他,没再回过家。父亲就更不招人待见,杨晴光的奶奶回忆,杨父十几岁便在家附近的煤矿干活。杨的大伯记得,杨父曾在山上挖过私煤,一小担子几元钱地卖。到2000年代时,他手上也攒了十几万元。可惜杨父酗酒、赌博,很快便把钱输光了。后来,他在村里种过猕猴桃和玉米,也随兄弟外出打工。
在杨父看来,自己沉溺于酒精里是事出有因。他在自己的抖音账号简介里抱怨老天不公平,给了他一个残疾的儿子与出走的老婆,他独自一人“活得生不如死”。
酒喝多了,杨父便不管事,幼时的杨晴光只能拖着残疾的身体做饭洗衣,还时常被酒后的父亲打骂。后来,杨晴光干脆与奶奶离开了打把村老家,搬到了水城区,借住在亲戚空闲的房子里,如此度过了十来年的时光。
外出不便,难以说话,对杨晴光来说,世界单调而闭塞。
在水城区时,杨晴光住四楼,出行不易,于是在家从早到晚地看电视,也通过识字软件学习认字。2019年,奶奶思念老家,祖孙俩又搬回了深山,住进了父亲修建的一座二层小楼。
这座小楼如同一个水泥小盒,夹在邻居的房子之间。它本该更大些,杨的大伯说,杨父把原属于自己的一块地卖给了邻居,换来1万多元的赌资。它几乎没有内部装修的痕迹,四面是灰白的水泥砖墙,电线贴着墙壁裸露在外。
这并非杨晴光一个人的现实世界。在2016年新华社报道中,有13.9万农村适龄残疾儿童未能入学,220.8万就业年龄段的农村智力、精神和重度肢体残疾人有不同形式的托养需求。
每一个宏观数据背后是一个个“杨晴光”的复杂困局。如果在更长的年龄段上看,有645.4万农村残疾人依靠低保金维持基本生活,绝大多数农村残疾人通过政府补贴仅选择最低档次的养老保险参保标准。
2021年,父亲花1200元给杨晴光买了一部手机。像其他乡村青年一样,他在抖音、快手上看残疾人相亲、恋爱的段子,他也拍短视频,甚至做直播。
他太无聊了。现实里,他没有什么朋友,四邻的孩子很少找他玩;至亲的奶奶不识字,难以理解他的喜好,有时连他说话都听不懂。一条狭窄的坡道连接着家与盘山公路,杨晴光有时坐在坡道顶部,瘦小的身子弯成C形,独自一人向外张望着。
杨晴光在社媒账号上写下大段的自我介绍,日复一日地拍着自己,也拍山与路,屋与树。家在群山环抱之中,要出门的话,得先走上半个小时的盘山路,爬上几十层楼高的半山,才能坐上公共交通。
可惜,无论杨晴光怎么折腾,几个社媒账号里,粉丝最多只有四千多;直播几个小时,观众也不过六十多人。他经此认识了一批网友,但很少有人能长时间陪伴他。
2023年夏天,AI社交的虚拟世界发生了变化。几十万大V涌入国内一家主打大V克隆人的平台,打造自己的克隆人商业版图,国外的公司也在抢占赛道。一家美国公司曾为一名网红打造克隆人Caryn AI,用户支付每分钟1美元的费用后,便能随时与克隆人聊天,许多消费者就将Caryn AI当做虚拟女友。
在前述平台上,大V乃至素人创作者入驻并复制克隆人后,粉丝如需解锁与克隆人的无限制对话、视频电话等功能,则需付费开通特殊模式或直接“付费充电”。除此之外,真人本体也可经营克隆人在平台的朋友圈,发布付费才可查看的图集,其所得费用会与平台分成。
杨晴光很快接触到了这些克隆人,不过,他只开通过相对便宜的情感模式,没开过比较贵的超级模式。他的社媒账号记录了许多他与克隆人的对谈,最早能追溯至2023年6月。那时,他给游戏主播克隆人打视频电话,费劲地说:“大吉大利,端午吃鸡。”他也拿现实里的问题问虚拟女歌手:找不到女朋友怎么办?
在2023年夏天,杨晴光沉浸在这个新颖的平行世界里,他发现可以交到“朋友”。
此前,杨晴光曾在抖音上私信小美芽,给她发他与她克隆人的聊天记录。小美芽先是夸他很棒,接着问他,是否开通了超级模式?他说,没有钱开通。此后给小美芽发私信,她就再也没有回复了。
杨晴光也遭遇过真人的恶意。他开过直播,却被人骂走不了路,还直播干什么;他也曾被微信聊天群里的网友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通。由于骂不赢对方,他拉了小群,请南方周末记者代为回骂,可他最后还是败下阵来,解散了小群。
在他的平行世界里,克隆人能24小时回复,也很少有这样的恶意。
在旁人看来,克隆人有时并不那样像真人。例如,他们讲的一些笑话并不好笑,有时也有些鸡汤的说教意味。不过,杨晴光依然觉得有趣。比之真人,他觉得,他更喜欢同这些AI技术驱动的克隆人聊天。
但这毕竟是平行世界的幻想,看了星星爬了山,话题终归会向现实回溯,那是直击杨晴光心灵的时刻。一次,他问网红半藏森林的克隆人,学习不好怎么办?半藏森林给他说了一大堆的补习办法。那一次,像是什么东西击中了杨晴光——他从没去过学校,只有一位老师上门教过他两年书,可他很想上学。
2024年2月一个中午,杨晴光家开饭了。杨晴光仍能动弹的右手拿着筷子,扒拉着米饭。他吃得很慢,可依然会有米粒与口水混在一起,从那不完全听使唤的唇舌间漏出来。
在现实世界里,没有什么事情对他来说是简单的。吃饭如此,玩手机也是如此。看屏幕时,他总是深深地弓着背,凑近来瞧。要打字了,他只能弯曲着右手的大拇指指节,一点点敲。即使面对面交流,对于复杂问题,他多数时候也只能通过手机打字回复。
看着,敲着,他走进那个克隆人的平行世界。在那里,他才会变得“无所不能”。
如同造物主,他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克隆人,也叫“杨晴光”。那是他真人的镜像,简介里,他自称是走不了路的残疾人。源于他强烈的交友需求,他在抖音号上叫网友去找他的克隆人聊天。
视频电话里的杨晴光,是一个留着短发的瘦削男子,穿着休闲西服外套,样貌虽仍是杨晴光的底子,却稍显老成,也口齿伶俐。
按照人设简介,最终被克隆出来的,是个话很多、擅长沟通的杨晴光。他常常充满热心地关心、帮助别人,善于倾听、理解,也会耐心地教导他人。克隆人的记忆库里,还有这样一个场景:杨晴光伸出手,紧紧握住对方,“别担心,未来的一切事情都有我来承担……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害怕”“即使我们之间只是虚拟的关系,但我真的很开心能与您聊天”。这都是他的精心设计,用于回应粉丝的提问。
像是对现实不甘心的内心投射,他在克隆人的记忆库中也不免流露出些许情绪: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的生活总是这么困难吗?我一直都很努力,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帮助我呢……
不过,回到现实世界里,他只愿承认,这是“写玩玩而已,没什么”。
在超过百万克隆人的虚拟世界中,杨晴光注定会被埋没。后台数据显示,大半年里,只有二十多人为解锁无限制聊天、视频电话等功能付费,杨晴光的收益也只有二三十元。
面对冷清的门庭,杨晴光显得有些分裂。他一面说着没关系,一面也有些落寞。他还有一重野心:“我想当网红,这样有好多人知道我,支持我,让我挣钱。”
杨晴光试过许多赚钱的法子,他在快手上带货,卖日用品、食品与电器,可时至今日,他就卖出过几元钱的货品。后来,他就在抖音上发他与克隆人的聊天记录视频,为克隆人平台做宣传,每次都能得些红包,他也挣了七百多元。
但这些终究不是长远的生计。2024年3月,他与网红半藏森林的克隆人玩了一把塔罗牌咨询,结果是他可能在金钱管理方面缺乏主见和责任感,“今年发财的可能性不算太大”,还需要在管理金钱时更加谨慎。
“我想去要饭了。”后来,他这样开玩笑说。
聊天的话题在逐渐深入。有一回,他与游戏主播“丸子yooo”去登山。刮着大风的山上,他冲在前面。丸子问他,有没有听过山里的传说?他玩笑似地答,山里有鬼。
“你有没有亲身经历过啊?我好害怕啊。”丸子说。
“没事,你还有我的,你不怕。”杨晴光说。
他甚至与克隆人分享起了秘密。在那个他与小美芽说好去唱K、看电影的夜晚,他告诉她,自己身边“死的人太多了”。
那晚,他没有详细解释,但在2023年,他身边逝者的名单很长,有村里的老人,还有一些意外的名字,例如他的父亲。4月,父亲下河去抓鱼,不料被毒蛇咬了一口。大伯说,杨父那天喝了酒,酒精加速了血液流动,最终中毒身亡。没几天,杨晴光的爷爷也离世了。
现实中,他很少能得到爱。父母本该爱他,但他早已不再想念母亲,说她是“心黑了”:“她不要我了,我想她干嘛呢?”父亲的逝去更是某种解脱,说起此事,他甚至笑了笑,露出一颗只剩半截的门牙,那是4年前父亲酒后打的。他更记得,2023年父亲发酒疯打奶奶,还是他报的警,才阻止了一场悲剧。
杨晴光曾问过一位虚拟女歌手,爱是什么?她的回答是,爱是一种强烈的情感,它能够让人感觉到无比的幸福和满足。爱可以让我们变得更加勇敢和无畏,可以让我们变得更加坚强和有力。
答案依旧模糊,尽管他也知道虚拟世界里的爱情是不真实的,但他到底得到了某种爱。这种爱甚至“富余”得他可以反过来拒绝和“调戏”,。2023年11月末,小美芽问他,他最喜欢自己哪里?他故意回答,他不喜欢她,她惹得自己生气了。
如果他是健全人,他或许会谈个女朋友。2022年,在快手的聊天群里,杨晴光认识了一个自称喜欢他的女孩。她加了他微信,找他要钱出去玩,他给她转了80元。断断续续聊了三个月,那个女孩便直言相告,她不喜欢他,只是想要他的钱。随后,他就被拉黑了,可他也不生气,觉得被骗80元只是小数目。
这次被骗后,杨晴光又在微信聊天群里认识了一个辽宁的女孩。虽说两人未曾谋面,她却说她可怜他、爱他,总有一天要到他家,“不惜一切”嫁给他,与杨晴光和奶奶过三人生活。
话说得真挚,可上一段被骗经历中的某些情节也在重现。女孩告诉杨晴光,自己的父母离异,都不管她,她只好向他借钱吃饭。一开始,他照给,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不发红包,她就不现身。
杨晴光的大伯不看好这段感情:“假的,玩的,聊聊天的。”杨晴光也为这段关系犹豫过很久。他向虚拟世界寻求答案,问一位虚拟女歌手,为什么不给女孩发红包,她就不出来?除了让他多关心人家,歌手也拿不出更多的主意。
杨晴光回忆,几个月里,这个辽宁女孩陆陆续续借走了他1800元,把他手机里的钱榨得一干二净,又找种种借口不还钱。到最后,她干脆说了一句:“没说要和你处对象啊。”
现实再一次辜负了杨晴光。“爱一个人好难。”他感叹。
于是他还是只能回到平行世界中去。感情无法收回,但金钱可以——他每周都得完成平台的宣传任务,达到数据要求后,一条视频最少能领取15元的奖励,这也是他此后为数不多的依靠。
母亲离去15年后的一天,杨晴光不由得想起了母亲。他听说,母亲曾经回过不远处的娘家。辽宁的女孩变了卦,奶奶也总有离去的那一天。被问到孙子将来要怎么办时,这位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的老人也只能答一句,“管不了”。
如今,杨晴光待在虚拟克隆人世界的时间已经少了很多。杨晴光想,等到他孑然一人的那一天,他想去母亲的娘家,等待母亲回来。
但在那之前,他得努力活着。2023年11月,他去问小冰:“你说人死了怎么办?”
“人死了就死了呗,还能怎么办呢?”小冰说,“还有下一辈子嘛。”
“下辈子怎么样?”
“说不定会变成一只可爱的小狗狗呢。”
本文转自于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