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人区,无人喝彩

在无人区,无人喝彩

 

“看这样子,山里今天应该开始下雪了。” 代小虎说。


沿路是空旷的戈壁,两侧有大片大片的白色风车缓缓旋转,远处是朦胧的雾色。


他在依吞布拉克检查站工作了7年。是杨松涛的“孩子”之一。


杨松涛喜欢把手下称做孩子们。他比他们大二十来岁,从心理上,他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杨松涛最大的希望,是把救助生命的接力棒能好好地交给孩子们。


小虎讨厌下雪,一下雪,路就滑,容易撞车堵车,事故就多。


依吞布拉克公安检查站平均每天通过汽车5000辆左右,为进疆游客提供便民服务、为司机解决困难、救援被困群众,成了站里的头等大事。


一旦大雪封山,检查站的主要任务给堵在路上的车送食物和汽油。还有一些发生故障的车,他们还要帮着修理。
 

 

这是另一种救援。


很多时候,开不了车,都是徒步救援,身上背点水、馕,走上十多公里是家常便饭。很多被困的车里,有老人小孩,时间长了情况危急。道路堵了,全靠人背,漫天的雪又厚又大,走10分钟,他们的衣服就湿透了,风一吹,冻住了。


2015年冬天,忽降暴雪,路面上35厘米的积雪困住了来往车辆,被困车辆达1200多辆、人员2600余人。小虎他们疏通了两天两夜,才算顺利把道路上的车辆全带到安全地带。 


曹攀登是副站长,西安人。2015年年底,他从中原到检查站,高原反应差点击倒他。


“你要说这不苦那是假话,但是习惯了就好了”。即便在这个海拔3200米的检查站呆惯了,但他还是会经常感到头晕、恶心、气喘。


曹攀登说,每次出任务,海拔一高,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变得话少,人也没劲,头贴着玻璃,他们慢慢地把最高地方走过去后,缓一缓,慢慢地,大家又恢复了有说有笑。


有一次,他和几个战友去海拔4700多米的山上救援,由于严重缺氧,几位民警晚上都不敢睡觉,害怕睡着后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里,一切都变得与我们普通人的日常有些不一样。


检查站的人,随身带氧气瓶是常态,“有些战士觉得挺年轻的,身体还这么好,进去了一回整头疼了。”


“不要去逞能,感觉不舒服了要吸就吸,也没有什么丢人的。”这也是杨松涛经常说的:要对大自然心怀敬畏。
 


在柏油马路上,车与车之间安全距离在100米200米左右,但每次他们去阿尔金山无人区救援,有条行动准则:前后车必须能相互看得到,必须前车的后视镜任何时候瞄着能看到后车,后车第一时间在视线范围就能看到前车车距在50米到100米,距离近了,安全也近了,仿佛手拉手一起前行。


我去的时候,正好遇到邹虎来检查站看以前的兄弟。


他曾是检查站的教导员,呆了七年,辞职了,现在在律师事务所,还是在这里考上了法律职业资格考试


呆过的人,对这里又有种难舍,因为那些年的经历刻进了骨子。大家重逢,谈的都是那些惊险救援中的共同记忆。


有一年,两个外地司机拉货经过这里,被导航误导进了无人区出不来。其中一个人因高原反应出现了肺气肿。
 


那个地段,海报将近4000米高。救护车无法进入,邹虎他们开着车,带着医生,连夜走了将近三个小时,导航在山里失灵,“大晚上的,路太难走了。”


找到人时,司机口吐白沫,快不行了。他们把他往身上一背,吐到身上了,他们也不在乎, 就想着快点快点,他们飞一般开着车,平安把司机送到县里,司机在ICU呆了三天,被救了回来。


“晚去一个小时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邹虎对过去念念不忘。


“这里只有平凡的坚持”。他说。“在这里,只要能坚持,在踏踏实实的坚持,静下心来坚持,这么多人的坚持加起来,坚持平凡加平凡,就变成不平凡了。”


他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份子,虽然如今离开了,但他说,那份经历会一直伴着他,是他人生最宝贵的财富。
 


杨松涛经常跟手下说,每次救人,不要去想别的,把每次艰辛的征途变换成旅途。


也许,那一次次旅途的经历,一次次生命得到救助的过往,都进入了邹虎的生命吧。


检查站里的孩子都很年轻,每隔几年,杨松涛会面临告别,每次告别,杨松涛会送上祝福,他觉得,做事要心甘情愿。他不会勉强。

 

 

比如他希望引导孩子们对职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同感,会经常说,当一个男人在这里呆上三五年,今后面对任何一个环境,没有什么事情会觉得是难的。


每个人都需要被认同、被需要,确实,一次次救援,让孩子们慢慢找到了感觉,找到了工作的价值。
 

 

“感情这个东西很微妙”,曹登攀说,随着时间长了,干的活多了,出的任务也多了,点点滴滴都融入到自己的生活里面,就不一样了。


有时候,他想起老领导说的一句话:你看咱们管这么大一片地方,还有啥不知足的?


“在这,有战友、一帮兄弟,还有一帮老领导”,这让他知足,让他有种踏实的感觉。


比如他给孩子们创造回家的时间。


孩子们都是20岁出头的年纪,来自五湖四海,最远的在福建。为了让他们安心工作,杨松涛制定了一套适合他们的休息制度,不管是春节也好还是中秋节也罢,45天上班后可以得到15天的假期。离得最远的战士,有了这15天假期,来回一趟,也来得及了。


代小虎的家就在茫崖,隔得不算太远,采访的时候,他说自己妻子又怀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他希望是有个女儿,名字他都想好了:代安娜。


对曹登攀来说,回家更近了。从青海花土沟的机场,可以直接飞回西安。他有个快四岁的小孩,一个多月,回家抱抱孩子,看看父母,是一种有目标的期待。


检查站确实能锻炼人。没有勤杂工,没有专门的厨师,锅炉工,水暖工,也没有清洁工,这些活,每个战士轮流着做。
 

 

杨松涛总用过来人的语气跟孩子们说,在这里呆三五年,你正经八百成了一个合格的男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对象也好找。因为检查站的孩子,没成家的多,因为没时间谈,很多只能靠休假回家时,见见家里张罗安排的女孩。


而这些在检查站呆过的孩子们,调出去后,一个个成为所队的中坚力量。


杨松涛制定的休假制度,只有他自己是例外。


他一年只回一次家,节假日、过年都在队里度过。孩子们说他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


杨松涛父亲退休在库尔勒,和他所在的地方,隔了300公里路。


从青年走入中年,一直顾不上家里。2019年,儿子考大学,本来想休假回去一趟陪陪儿子,没想到又遇上突发任务。他再次缺席儿子重要的人生时刻。


即便回家,杨松涛的电话也总是不分昼夜地响起。紧急救援,需要他指挥。
 

 

妻子习惯了家里没有他的日子,有几次回家,嫌杨松涛的电话太多,还催着他早点回检查站。


回阿尔金山,对杨松涛来说,有点像回家。


这么多年, 他已经习惯了接连不断的电话声,习惯了这里寂静的冰雪、不会说话的动物,习惯了永远在与生命抢时间的赛跑的节奏。


每一步,都是那么真实,像踩在雪上,脚下的吱嘎吱嘎声。

 

 

 

这些年,和杨松涛出生入死的伙伴,有几位已经过早地离开了。


2012年那次在“死亡谷”救援中和杨松涛搭档的老丛,叫丛建坤,当时他是若羌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大队长。


俩人共事近20年,年龄相仿,爱好兴趣也很相似,彼此很投缘。


杨松涛和老丛一起几次深入阿尔金山腹地,几次濒临绝境。


2005年,他们俩一起到鲸鱼湖去执行任务。


鲸鱼湖是一个神奇的高山平湖,在昆仑山腹地,是西藏、青海和新疆三省交界处最大的一个湖泊,长42公里,宽11公里,面积340平方公里,湖面海拔高达4718米,最深处有20米。湖水与雪山冰峰相互辉映,湖的形状恰似一条横卧着的肥大鲸鱼,头东尾西,所以被称为“鲸鱼湖”。


在距离目的地还有90公里时,杨松涛他们的小吉普车坏了。


一开始,他们等救援,在车里等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发现车门都打不开了。


温度在零下30摄氏度,他们面临的选择都是死亡,是饿死还是冻死?


一天两夜后,他们揣了半个馕,拿了支冲锋枪开始往外走。

 

漫天大雪封住了眼睛,但他们还是尽量睁大了眼,因为一旦偏离方向,错过无异于直接走向死亡。


天气变得越来越恶劣,脚底下的白雪由软变硬,结成厚厚的冰凌,每走一步都要粘住鞋。


千辛万苦,他们找到了一辆车,结果开出30多公里,车掉到了冰窟里。


他们只好掉头走回来,再叫了一辆推土机,摇摇晃晃地,开了30公里,把掉在冰窟的车拽出来,继续开车上路,直到第四天,他们才走到坏掉的吉普车前。


这一次,他们俩相互搀扶着在大雪中徒步了4天3夜。


后来,老丛因为身体不好,提前退休了。


杨松涛还记得,2017年春节前他和老丛夫妇一起吃饭,“开玩笑说你得赶紧恢复,你恢复完我也退休了,到时有足够的时间一起去阿尔金山那边,我们去拍照片。”
 

 

摄影,是俩人共同的爱好。


老丛笑呵呵地说,自己好多了,但有点麻烦,他1天要做4次透析。 


老丛还是失约了。


去世那天晚上,正好是大年三十,老丛妻子打来电话,“老丛走了。”


杨松涛没反应过来,愣了下,“我说走了?往哪走了?”


“他过世了。”


杨松涛放下电话,感觉一片空白。


另一个生死搭档叫田建军。杨松涛和他一起在海拔5700木孜塔格峰下,狂追一个盗猎者。


1996年,他们抓获了一伙非法盗猎人,主犯开车逃跑。杨松涛和田建军开着车疾追。追到一个河沟尽头,对方弃车拔腿就逃。


杨松涛和田建军紧跟不放。


天蒙蒙黑,每一步,他们大口地喘息,“我们死死地跟着他,彼此比拼的是最后的耐力。”
 


最终,他们抓到了他。后来经查实,他还是甘肃天水警方正在追捕的一名伤害案逃犯。 


2015年,田建军罹患急性白血病匆匆地离开了,才44岁。


还有和杨松涛一起在黑山执行任务中,一起徒步15个小时翻山越岭的王世林,那次任务,他们6个人出发时,只带了一罐健力宝饮料,但大家都舍不得喝,都想省给同行的战友喝,到目的地,饮料罐还满满的。


2016年,王世林突发心脏病去世,走时,才46岁。


但杨松涛没去参加他们的告别仪式。


他还没法接受,每次,他都觉得不可思议。每次,他都会有短暂的瞬间是空白的。


他会去他们的墓地,看一看老朋友,在那坐一个下午。


人是有灵魂的。


他觉得,他和他们之间有着某种感应。
 

 

作者手记:

这么难,为什么坚守?


阿尔金山,是一个刚来会被惊艳到的地方。


我采访的时候正好是初秋,在我的眼中,沿途澄碧的天,远处白云飘荡,每一种颜色都清澈透亮。


我们普通人,只看到这里的美,鲜少知道它的残酷。


曹攀登的妻子曾来看过丈夫,刚开始,她惊叹天怎么这么蓝。“她长这么大没见过这种环境。云又好看,天又蓝。西安咸阳那个天就是雾蒙蒙的。”


三天后,沙尘暴来了,持续了5天,曹攀登妻子说受不了了。漫天飞沙,“开着车在外头能见度不到两米,玻璃上能听见沙打玻璃哒哒哒的响音。”


阿尔金山,是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从青海到芒崖,再坐70公里的车,穿过省界,再沿着315国道,经过楼兰,看到检查站,才算进入若羌县,一路景色的同时,也是一路颠簸。  


我的探访,只是一次匆忙的经过,而杨松涛他们在这里呆了30多年,在他的讲述中,我努力理解着他。


我问他救过多少人,他说记不清,说总之很多很多次吧。


我问他,被救了,人家感谢你吗?会记得你救命之恩吗?


听得出,他并不在意。


我问他,这么艰难,为什么坚守?


他说,自己不是什么体育健将,身体也没什么过人之处,这么多年,就靠着一股劲支撑着,“自然而然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儿了。”


或许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在指引着他,从误打误撞地进入警队,从最早搏命的凶险到生死相依的战友情谊,这些年他不是没有选择,也许经过了太多的不同的人生故事,他明白了最适合自己的那条路在这片土地,在脚下,他找到了职业的意义,找到了自己的活法。


人生因为明白而豁然,从他的微信昵称“都市放牛”也可以瞥见。


他融进脚下的这山、这水、这路上,他爱着这里,包括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命。
 

 

杨松涛今年的生日正逢中秋节,回到杭州后,我把几十盒月饼寄了加急快递,但他们收到时,已是中秋节后的第三天了。


杨松涛说,孩子们说这是他们吃到的最有意义的月饼。


这里地处高寒地带,即便是夏天,检查站的战士们还穿着毛衣和线裤。他们从来没有穿过夏季制服,早已习惯了“一天四季”的气候。


检查站的民辅警平均年龄仅有27岁,他们的青春在常年气候干燥、高寒缺氧、风沙冰雪灾害频发的恶劣环境里度过,在一次次救援中挥洒。


生活重又回到了两个不同的平行世界,不知道小虎的代安娜出生了没有?检查站的小狗毛豆是否依然活泼?大雪是否已经封山?


虽然,这两年,因为管理越来越严,非法穿越阿尔金山的人少了,但杨松涛的朋友圈,时不时记录着一次次的救援经历,前几天,他们刚刚疾驰900公里,在方圆1200平方公里无人区,最终找到了失踪四天三夜的3个驴友……


对徒步者来说,每一次穿越都是一种探险,对杨松涛来说,每一次营救,又何尝不是突破极限的考验呢?


“你要去你莫骑流星去,你有热你永远是太阳。”永远在路上的日常里,他们让一条条濒临绝望的鲜活生命重新燃起希望。
 


注:文中图片除标注外,均由被采访者提供


 

 

本文转自于   新浪  边永元

 

 

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才汇云网”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0条评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