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醒恋爱脑”服务：当情感变成生意，爱真的能骂醒吗？

“来，想怎么骂？”

刚和南方周末记者加上好友，Z在聊天框中发来消息。确认了“可以直接一点”和“不要带脏字”的要求后，连性别都没问清，Z就开始连番输出：

“她都不爱你你爱她个什么劲，别人都不想理你，你还巴巴地当ATM机？”

紧跟着是一张阴阳怪气的表情包，然后礼貌地询问：“听得进去么，不行我就换一种。”

在南方周末记者告知自己的性别并给出否定答案后，Z才问起具体的情况。在这个聊天世界中，南方周末记者是一个为了男友放弃考研的“恋爱脑”，如今深陷在“被分手”的痛苦之中，渴求被“骂醒”。

“这不分，留着干吗，送钱给他谈恋爱？”听完这个“故事”，Z极力劝分，并发起一连串质问：“为什么想不明白，为什么还期待，你凭什么要对他期待，他很帅？很有钱？会对你温柔？”

花钱找骂，这个行为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七夕前后，这项被称作“骂醒恋爱脑”的服务在电商平台上成为一门红火的生意，随后流行至小红书、抖音等社交平台，许多用户自行接单，收费开骂。

在一家销量过万的淘宝店，南方周末记者点单了“骂醒恋爱脑”服务。（南方周末记者 翁榕榕/图）

最初造出“恋爱脑”这个词的人或许没有预料到，经过无数解读、扩散，这个标签可能让部分本就处在感情挣扎中的人更加煎熬，加剧了他们的自我否定，连向身边人宣之于口都成为难题。

不久前，随着电影《消失的她》上映和电视剧《我的人间烟火》开播，主人公的一系列“恋爱脑”行径引起观众的踊跃讨论。如今，“反对恋爱脑”从口头演化为一门生意，许多深陷泥淖中的人探出手，渴求某个陌生人将自己拉出。

在淘宝上搜索“骂醒恋爱脑”，可以找到许多提供服务的店家。一家销量上万的淘宝店里，不同级别的陪聊师对应着不同的价格。南方周末记者选定了只能指定性别的“盲盒”，被分配了女陪聊师Z。

Z用微信文字或语音提供服务，收费15元20分钟，她的头像是一位漂亮的女网红，朋友圈看上去很生活化，分享着她的心情感想。在这场短暂的聊天里，Z留下箴言：“收起你的眼泪，没人会喜欢喜欢哭的女孩子，他也不会因为你哭心疼。”

当南方周末记者表达了走不出来的痛苦后，Z劝说“你给他加滤镜”“有病”，随即提醒时间到了。Z从添加好友的那一刻就开始了计时，丝毫不顾对话是从五分钟后才真正开始的。

“你可以的，相信我。我之前聊的恋爱脑都说可以的。”15元的服务戛然而止。

主动下单，“恋爱脑”清醒了一半

在店主李雨提供的价格表上，“消除恋爱脑”几个大字在粉红色的背景上十分醒目，底下一行小字写着：“情感大神在线指导”。价格表显示，“恋爱脑”被分为轻、中、重三个等级，顾客可以根据自身程度进行选择。陪聊师的服务时间从15分钟至1小时不等，价格在20元至180元之间。

李雨26岁，高中毕业后，从事游戏陪玩，管理着所在公会旗下的陪玩和陪聊师。后来公会解散，她发现做陪聊大有市场，2021年底开起了淘宝店，提供闲聊和情感咨询服务。

七夕前后，“骂醒恋爱脑”的新闻引起了她的注意。据报道说，这项服务能月入几万元，李雨嗅到商机，把原本就有的情感咨询服务换了个名头，挂出“骂醒恋爱脑”的新业务。

正式开展服务前，李雨特地去其他店铺下单体验。她下了两单，一个陪聊师在她还没说完自己的故事时，就开始骂她“太傻了”，李雨觉得情商太低，第一反应就想给差评；另一个几乎只是闲聊，没有帮忙分析。

基于这些体验，李雨叮嘱自家店里的客服，要尽量派单给情感咨询经验丰富的陪聊师，他们上手快。另外也提醒陪聊师们注意情商，虽然叫“骂醒”服务，但也得小心态度，除非客户自己要求直白和强硬。总的来说，李雨总结，它是一类“比较强势的情感咨询”。

小陆是最早一批开展“骂醒恋爱脑”的店主之一。4月，抖音上开始流行情感劝说类的短视频，通常配上煽情的音乐，博主们语气激动，发起连番质问：“自作多情就是自取其辱”“不主动就是不喜欢”“吊着你就是差点意思”。小陆受到启发，尝试开发“骂醒恋爱脑”服务。

他店里的陪聊师背景各异，有全职妈妈、企业HR，也有专业心理工作者，他让他们看抖音视频学习“骂醒”技巧。在这一行，陪聊师的音色很重要，小陆更看重情商和阅历，年龄大一点、有阅历的，聊天通常不会太差。

多位受访店主否认这项服务能月入几万。最多的时候，孟由的淘宝店每天能接到四五十个“骂醒恋爱脑”订单，最高峰一天收入几千块钱，但只持续了几天。

事实上，很多做“骂醒恋爱脑”的店家是从陪聊业务衍生而来，由原先的陪聊师提供服务。孟由号称店里有约600位陪聊师，多数是兼职，男女比例约为2∶8。孟由店铺的陪聊师分为盲盒、金牌、镇店、男女神、首席、锦鲤六个等级，按照接单的频率、学历、客户喜爱度等条件排列。等级越高，收费就越高。

据孟由观察，下单“骂醒恋爱脑”的顾客里，女性超过90%。顾客的年龄大多在18-28岁，约一半是自己感情有问题，另一半是给朋友代点的。

在孟由看来，顾客能主动来下单的，“恋爱脑”已经算清醒了一半，“不清醒的人不会点，他不想被骂醒。”孟由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不管有没有效果，他说出来了”

刚开展“骂醒恋爱脑”服务时，李雨尝试亲自接了一次单。

客户是一个女孩，她发现伴侣一直在其他社交软件上和别人聊天，两人分手后，她一直走不出来。李雨听完后，没有骂她，她觉得对方已经很难受了，“没必要去攻击人家”。

李雨用直白的态度帮忙分析：女孩的伴侣就是喜欢到处聊天，如果女孩能接受，就去挽留他继续在一起；如果不能，那就好好爱自己。女孩没有当场给出答案，说要回去思考一下。后来，女孩找到店铺客服，给李雨留下一笔打赏。

陪聊师夏琳有一副偏中性的沉稳嗓音，她是在读博士，表达很有逻辑。生活里，她擅长给朋友提供建议，处理情绪问题，兼职做陪聊已经三个多月。

她自认“剥离感”非常强，“骂醒恋爱脑”时，虽然能为顾客共情，但她更习惯理性分析，“我要做的就是帮你解决问题”。李雨也强调，说，不能光骂，要围绕对方的处境，也不能一上来就强势地给出建议，至少要听完他们的故事。

夏琳一般会首先了解客户的基本情况，让对方倾诉。“如果这个女生或男生有想倾诉的东西的话，不需要你引导他，他自己就恨不得说两小时。”夏琳说，引导对方把细节说清楚很重要，有利于帮忙分析。

她接过一个订单，一个男生网恋了一年，没和对方见过面便已谈婚论嫁，分手后才意识到被骗。他几乎每天都下单找夏琳。夏琳劝他不要跟自己较劲，虽然对方在相处过程中有欺骗行为，但没有骗他钱财，也提供了很多情绪价值，希望能让他稍微释怀一些。

“坦白讲好多人愿意听真话，不见得是想来听假话的。”夏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陪聊师陈晴从1月开始从事陪聊，一开始听到“骂醒恋爱脑”的顾客说自己的故事，她的情绪也会受影响，有时实在“劝不动”，她觉得有些无力。

随着接的单子越来越多，她慢慢看淡了，“那是他们的人生，他们的生活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所以再无力我也不能去帮他们做任何事情。那是他们的生活、选择以及态度。”陈晴说，“那是他的人生，你为什么要插手？跟他说你一定要分手，万一错了，这个责任你也承担不了。”

在小陆看来，“骂醒恋爱脑”其实只是提供了辅助作用，很多下单者只是想找人倾诉，宣泄心里的情绪。“其实就是进行一个吐露。”他说，“不管有没有效果，他说出来了。”

接单时间长了，夏琳发现，大部分案例大同小异。“共性是可能都有执念，都受过情绪伤害、精神控制、PUA，可能都有，又不肯放弃。”她说，“想和做是两码事，情绪这些是你摆脱不了的。”

夏琳曾接过一个案例，一个四十岁的女性喜欢上一位年过七旬的已婚男性，长达几年无法抽身。夏琳感觉到，对方不打算放弃，因此她也不要求对方放弃。“尊重个体的感情，她有她自己的选择，她是成年人。”她说，“她只要同自己和解就好了，她没必要对任何人负责。”

在夏琳看来，分析大道理是没有用的，“大道理能不知道吗？”一位顾客曾对她说，找了这么多人，夏琳是唯一能站在他立场上考虑的人。

“该恋爱脑的时候也是恋爱脑”

李雨做了五年陪聊，听闻过许多别人的感情故事，自认在感情中还算聪明和谨慎。但她也不是从来如此，“该恋爱脑的时候也是恋爱脑的”。

她的上一段感情，按她的话来说，“就是已经没有智商了”。在那段异国恋中，还在暧昧期时，对方曾经突然消失了两个月。那段时间，她经常打对方电话，但电话那头不挂断也不接起。朋友们劝她，这是遇到欺骗感情的“渣男”了，她无法相信。

某次，对方终于接起电话，面对李雨的质问，他解释自己正在放假旅行，知道李雨一直尝试联系自己，但“就是不知道回什么”。李雨相信和原谅他的“消失”后，他们正式在一起。几个月后男生回国，李雨发现，他另有女朋友。

对于下单“骂醒恋爱脑”的人，李雨感同身受。她知道，这个走出来的过程“会很难过”。

在她看来，感情的问题很难用理性去控制，“我觉得每一个人都是恋爱脑，在一段感情里面，没有一个人那么理智的，感性就会有恋爱脑的倾向。”李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分手后，李雨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来。和朋友们聊起，她故作潇洒，不敢坦白自己的痛苦。因为朋友们早已劝过她多次，“劝无可劝”，可能会认定她活该。

李雨只能在网上点单请人“骂醒”自己，她不敢找自己店里的陪聊师，他们都认识自己，“这个脸不能丢在自己家里，要丢得找一些陌生人丢”。

李雨告诉陌生的接单陪聊师，如果觉得她的行为很傻或有其他感受，可以直接说出真实想法，不用太担心伤到她。一些陪聊师直接骂她笨，“世界上男人那么多，为什么要吊在一棵树上”。

听完这些，李雨内心很撕裂，这些道理其实她很清楚，但就是无法走出来。只是挨骂的时候，她可以暂时平静下来。她反反复复下单了很多次。

周宁宁分手不久，试过在抖音上找人“骂醒”自己。她觉得前任不太喜欢自己，但还是很想挽留他。陪聊师分析了前任的种种不好，她一瞬间也觉得自己“有病”，居然会放下尊严去挽留对方。但没几天后，她还是忍不住又给前任发了挽留信息。

“这是一个阶段的东西，不是说一次两次就可以解决了。”李雨说，可能顾客当时想通了，但之后又“走到感情的深坑里面”，或许会有很多次反复，都是正常的，“骂醒”服务无法一劳永逸。

说出来也许只是第一步。在李雨看来，走出恋爱脑更重要的还是要靠自己，她花了半年时间，才真正走出来。

“一个人动心了之后，想脱离这段感情是需要时间的，时间是必需品。”李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应受访者要求，小陆、孟由为行业内圈名，李雨、夏琳、周宁宁、陈晴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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